“其二,以为龙神积累名望为借口是为了拖我下水,你想要我站在你的一侧才——”
“所以你的选择呢?”
宿傩打断我的话,侧头,冰冷的视线刺过来。仿佛只要我否认,就立刻让我成为下面那堆尸体中的一个。
我摇摇头。
“我不会阻止你。”
可我也不想成为任何一边的“武器”。
宿傩无视我的回答,他抬起手,指着尸山血海的另一边。人类的惨叫声渐微,最后归于寂静,雨水冲刷血迹,将死与生一并带走。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见立于地面的唯一(最后)一人。
“三,”宿傩说,“藏木于林。”
为了找出特别的那个,就只有把不需要的统统讨伐掉了吧!
他爆发出刺耳的笑声,在空旷的村落中回荡。我感到不适,退到靠后些的位置。
“找到你了,禅院!”
宿傩弯下腰,四只手臂因聚力爆起青筋,面容扭曲形似恶鬼。
“尽管放出你的式神吧,咒术师,不过也只是到此为止了。”
正如他所言,村落中的和人被屠戮殆尽,再没有能被咒术师利用的血液。他或许可以孤注一掷,一旦失败便是命陨之时。
我第一次产生类似于人类“恐惧”的情绪。
宿傩看似无章法的作为,其实步步为营,他不解释,是源于不信任,甚至将与我的温存也算计在内。
“宿傩。”
“闭嘴。”他再次打断我的话,“我现在还不想了结你,去你该去的地方。”
“她该去的地方?”
意料外,名为禅院的咒术师突然出声,“她已无处可去,两面宿傩。”
“将龙女留在身边,是你最大的失误。”
宿傩冷笑,“是啊,用刻下禁制的绳索捆缚这家伙,送到我面前,想必就是你引我下山的诱饵吧。我虽不愿理会人类的小事(落雨),却也不愿平白招惹怨怼。”
“.....”
原来是这样。
连绵不绝的雨,恐怕是咒术师所为。改变天气这种程度,就算一人难以办到,倾覆家族之力也并非不可能。
人类的言与念会在无意识中化作诅咒。
为了削弱宿傩的力量,利用村落中和人的怨恨,将无休止的落雨归罪于“山神”。再通过山嫁将带有咒术的绳索送到宿傩面前,告诉他山下有咒术师的存在...真是好一封绝妙的“战书”。
像是印证我猜想似的,咒术师颔首微笑。他踩着血水步步接近,我与宿傩终得以见到他的容貌。
那张脸绝不会埋没在和人中间,之前混在人群中没有被我们注意到,或许是在脸上做了什么障眼法吧。
“我的力量远远不及你,宿傩,为了打败你,我选择了最卑劣的方式。”
利用流言,藏匿暗处,牺牲同类也在所不惜。
“最后再让你看看卑劣者的手段吧,宿傩!禅院双手平放在胸前,身周被“咒力”包裹。
“共同调伏也可以这样使用,所以宿傩,我才说将龙女留在身边是你最大的败笔。”
随他话音落下,自地面血海之中猛然浮出巨大之物,那团浑沌翻滚,片刻后露出真容。
似鹿非鹿,额上有角,却生着食肉兽才有的獠牙,以及.... 粗壮脖颈之下连接着的,竟是人类的躯体。
他刚刚说的调伏是什么意思!
心中突生不详,留在体内的力量像被抽走一般,源源不断的输送到那个怪物那里去。看宿傩和咒术师的表情,大概与我有同样的感觉。
糟了,这是被卷入人类的斗争去了吗?只要身处这片血海,就不得不参与到这场战斗中去吗!
“可恶,”宿傩低声道,“阿龙你快到安全的地——”
“太晚了,太晚了,太晚了啊!”
咒术师大笑,双手扼住自己的喉咙。
“地狱再见。”
他拧断了自己的脖子,身躯重重倾倒,砸在血中。失去意识前,咒术师漆黑的双瞳死死盯着我,嘴角浮出若有似无的笑意。
我看着他的脸,读到意味不明的唇语。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交给我?
来不及思考,那巨大的怪物就袭击过来,宿傩替我挡下一击,却错估了对手的力量,怪物的手击穿宿傩的手臂,直至朝着心脏而去,宿傩胸口被捅出洞,血喷溅而出。
可那怪物也没占到便宜,被宿傩一拳击飞,暂时拉开距离。
为什么...?
“愣着做什么!”他冲我吼道,接着又朝另个方向,“里梅!”
华服少女出现在他身边,扶住宿傩的身体,“宿傩大人。”
“不必管我,”宿傩拭去嘴角溢出的血,对里梅说,“把阿龙带走。”
里梅放开宿傩,向我伸出手,我躲开她的手臂,对宿傩发问。
“你为何如此选择,两面宿傩,告诉我你究竟当我是什么!”
“我早就说过了吧...”宿傩竟不合时宜的露出笑容,明明额发都被血与汗打湿,狼狈极了,“你是粮食也好,诱饵也罢,都是属于我的东西,所以...”
他几乎失去意识,却倔强的强撑着对我说。
“才不想让他人...夺走...”
.....
是这样吗。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无聊极了,又有趣极了!
我将里梅推到宿傩身边,向前踏出一步。
耳边听见风与水,日与月,以及天地万物的质问。
“你要背叛了吗?龙。”
是啊,我要背叛了。
“你要放弃平等对待他人的誓言吗?”
是啊,我已经没有平等对待他人的资格了。
“宿傩,你赢过了我。”我笑着对他说,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愉悦,“之后我所做所为皆是出于私情,就让你看看阿龙大人的英姿吧!”
赤红四溅,□□与□□相撞击。
自口中喷涌的苍蓝火焰与我的眼睛同色,我很喜欢,撕裂敌人躯体时的声音与雨打在水面的声音类似,我很喜欢。
——怪物。
与同被称作“怪物”的对手厮杀,我也很喜欢。
因为那就像在杀死自己一般。
我听到龙吟,是自我的喉咙中发出的。
此世恐怕已经没有我的同类了。
依托人类的信仰苟延残喘至今,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为什么我会忘记了。”
喘息的间隙,我回想起被封存的记忆。
过去我是有名字的。
遣唐使从海的那边带回了歌——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吟唱着,就会想起出生的那片平原和温暖的鹿群。再后来菅原道真谏阻,就再也没听过这样好的歌了。
世事流转,从鹿之原迁到大泽,本以为能过一段平稳安详的日子,不料和人们为祈求战争胜利,自顾自的拿性命去填水,大泽变得污秽,我被迫流落到海边,人却重蹈覆辙,为我套上枷锁(咒言),称我为“淤迦美”。
自那时起,就再也无法脱离人愿(怨)的轮回。
“所以你杀了他们。”
海水涨起来了,将和人的尸体卷进浪里,当潮退去,就再无痕迹。
四臂的少年站在悬崖边,与我对视。
“是人先杀了我。”
我抬起头。只要那人表现出敌意就立刻咬碎他的头颅。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温柔的用手抚摸我的鼻尖,说,“辛苦了,龙,你与我是一样的。”
与人不同,所以会被人排斥。拥有力量本没有错,错的也不是没有力量的人。
怀玉其罪。
我阖上眼,吐出浊息,火便在口中熄灭了。少年依旧温柔的笑着,手指构建成窗。
他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
再之后身体四分五裂,我从其中(龙体)剥离,坠入深海。
“活下去吧,龙女。”
少年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为了再见面那天。”
“原来屠龙的传言是真的,只是我忘记了被你‘杀死’(解放)的我自己的事情。”
我低下头,将下颌放在靠近宿傩的高处,“为什么不在重逢那时就告诉我呢?”
宿傩抬起手,抚摸我的鼻尖。
“我不想和人一样,用‘枷锁’捆缚你。阿龙,你是自由的。”
可是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很累了。
将咒术师放出的魔物击败,几乎耗尽我所有的力气。然而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必须站起来,必须继续战斗。
我终于理解了名为禅院的咒术师临终前那句“交给你了”所谓何意。
宿傩应当也察觉到了,却为了“我的自由”隐瞒下来。
“将龙女带在身边是你最大的败笔。”
我低声说,“咒术师将我送上山,不只是做诱饵。”
他料定我会在和宿傩短暂的相处中获得人类的感情,这样一来沦陷其中的我就会在最终对决时为宿傩出手,亲自打破“平等”的誓言。
当神偏爱一方时,必然会遭到惩罚。
“那么之后也偏爱我一次吧,龙女。”
——以我的死为代价,在式神被讨伐之后,由你来打倒两面宿傩。
咒术师用绳索捆住我的双手。
“这就是给你的惩罚。你要遵守这个约定,然后忘记。”
他的计策里有无辜之人的生命,有自己,也有我。
我终于想起来了。
那个叫禅院的咒术师,我确实是见过的,奇怪的是直到他死前、为什么我会不记得了呢?
“契阔。”
宿傩好像说了什么,我模仿他的口型重复。
“契阔。”
也就是束缚的意思?
我不明白,人类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是因为我和他们不同吗?
被利用了。
被牺牲了。
被用作对付宿傩的武器。
即使如此,我也必须履行对人类的承诺。
“我会拼劲全力去杀死你,我做好了觉悟,但是事先说好,宿傩。”
他们终究还是算漏了一点。
“我好像被你诅咒了。”我轻声说。
无法定义这种奇妙的咒言,仿佛只要他说出口,我就会溃败消散一般。
这究竟是什么呢?
我低下头,看着宿傩的脸,他依旧淡泊,偏偏红瞳带来的疼痛,从心脏到指尖,灼热通过四肢百骸,将我吞噬。
宿傩手指搭建成窗,在我面前露出认真的神情。
“领域展开,”
我听见他说,同时看见遮蔽满天的血色。
“伏魔御厨子。”
“准备好了吗?阿龙。”
“这种时候该叫我淤迦美才对吧。”
宿傩笑了笑,“我会把你完整地切开的。”
何等矛盾的发言。
我不禁也跟着笑出来。
“那之后,要好好接住我哦。”
雨停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我是北原,谢谢大家能陪伴着我,一路看到这里。
以上就是四时纪的第一篇《不绝雨》的全部内容了。
记得写这篇的契机是两周前的那场大雨。
魔都的雨真是吓到了我这个北方佬,厚重的云卷着豆大的雨珠,几乎要掀翻我的伞。
那天我撑着伞站在公交站台,看来来往往的车,车灯穿过雨幕的景色,突然产生了灵感。
我想要写一个在雨中相遇,在雨中结束的宿傩乙女故事。
于是不绝雨就诞生啦。
故事的结局在开始之前就已经确定,兜兜转转,终于回收了伏笔。
本以为现实能像故事里那样,谁知道同事告诉我这周末魔都要大降温,继续下雨。
....饶了我吧。
作为四时纪的开端,不绝雨描写了宿傩和龙女相遇的故事,结局稍微开放性一些,大家可以自行脑补战斗场面,当然最后是宿傩赢了,否则整个四时纪就被迫画上句号了,哈哈。
jj那边在发布新文时要求填写文章立意和一句话简介。我都空着,不知道该怎么写。现在想想,我想要表达的还是那些——“爱是诅咒”和“因果”吧。
再次感谢大家的陪伴。
爱你们。
四时纪其一(秋末冬初)番外篇
黑龙的巨大身躯被术式切割成等分的几块,重重砸落,宿傩忘记躲,被龙血浇了满头满脸。
“喂,阿龙,别躲躲藏藏的,快出来。”
宿傩不耐烦的声音在领域中回荡,“很不愉快。”
可他张开四条手臂等待半天,什么都没有掉下来。
再之后,天黑了,里梅抬起手,阻止了准备上前询问的老头下属。她摇摇头,黑色长发黏在脸上,狼狈又可笑。
和她的主人一样。
“结束了。”
咒术师也好,麻烦的村民也好,龙也好。
一切归于寂静。
不绝雨停,山下恢复了和平,可喜可贺。
宿傩好像不那么开心。
讪讪然收起手,又不知该放到哪里,最后索性揣回宽大的袖口,咂嘴。
“回去吧。”
宿傩没有回头,胸口的洞还在冒血,可他不在乎,淡淡重复道,“回去吧。”
于是他们回去了,过着和从前相同的日子。山里天气一日比一日凉,半夜惊醒,宿傩愣愣看着自己摊开的手臂,空空落落。
对了,做好的苏蜜还没有吃。
“明天拿给里梅吧。”
浑浑噩噩的,忘记里梅不喜欢吃甜食。
喜欢吃甜食的那个,没有回来。
宿傩合上他所有的眼,把黑暗与寂静挡在外面,可从心里冒出的那些,怎么也堵不上。
第二天天明,里梅带来一颗蛋。
一颗比寻常鸡蛋大上数十倍,壳上斑斑驳驳布满黑点的怪蛋。
“做什么用?”宿傩背着里梅,霍霍磨刀,“中午吃吗?”
“属下认为不吃为妙,宿傩大人。”
里梅没多解释,把蛋丢给宿傩就离开了,剩下他一人,在“窝棚”里与蛋大眼瞪小眼。
不对,蛋没有眼。
宿傩用刀背敲敲蛋壳,笑道,“先放着吧,当储备粮。”
话音未落,那怪蛋竟摇摇晃晃,裂开一道缝。
宿傩吃了一惊,连忙去准备锅灶。
——不小心敲开了,真糟,中午不吃掉很快就会放坏吧。
谁知蛋壳破碎,从里面钻出来一个白花花的小姑娘来。
小姑娘黑发苍瞳,不哭不闹,皱着鼻尖四处嗅嗅,闻到宿傩身上没有洗掉的龙血味儿,露出安心的表情,一把抱住宿傩的腿。
“妈妈。”
“....” 宿傩丢掉刀,用手指将小姑娘戳远一点,“我不是你妈妈。”
可转念一想,确实和那人做过那种事,也不是没可能。
宿傩用力掐着自己的大腿。
“你可以叫我爸爸。”
“.....”
小姑娘不是很愉快。
“那我叫你叔叔吧。”
“你先穿上衣服。”
“我不喜欢穿衣服!”
无理取闹也与她一模一样。
宿傩任由她跑她跳,将小姑娘养在身边,属下问起,就说是养来吃的。
老头属下颤颤微微的,被小姑娘牵起手,不得已赔上笑脸。
“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本没想问,只是被她这么牵着,总不好没话说。
谁知小姑娘愣了愣,哇的一声哭出来。
宿傩转过头,眉毛都竖起来了。
“叫你辉夜好不好。”
“不好。”
“桃太郎。”
小姑娘听了,皱皱鼻子,又要哭。
“那你想要叫什么。”
“叔叔叫什么。”
“两面宿傩。”
“那我就叫两面龙姬吧。”
两面龙姬?
两面龙姬好,两面龙姬听着像他。
宿傩不出声,默认了。
于是龙姬开心起来,爬上他的后背,又要玩骑大马。
“驾、驾!”
宿傩捉住她细细的小腿,“龙姬坐好,龙姬要去哪?”
小姑娘认真的想了想。
“龙姬要去山里。”
“去山里做什么。”
“找宿傩叔叔。”
“找宿傩叔叔做什么。”
“嫁给他!”
她咯咯笑着,抱住宿傩的脖子。
“叔叔一个人,很孤单,我要陪着他。”
等到里梅回来,就看到玩过家家累瘫在地上的一大一小。
她抬起头。
月圆了。
“早安,两面龙姬大人。”
贵族打扮的少女福身行礼,“您感觉还好吗?”
“不太好。头很痛,就像喝多了酒。”我坐起来,将宿傩搭在身上沉重的手臂丢到一边,“等等,里梅,你叫我什么?”
少女笑而不语。
我心中涌起不详的预感,低头,与刚醒的宿傩对上视线。
他抬起四只手臂,在胸前圈成环,一副怅然若失、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早安,宿傩。”
我笑着对他说,“早饭吃什么”
[里梅捡回来的是阿龙苏生后变成的蛋,正常情况下是可以成人形态转生的,但这次还未到月圆之夜,所以孵出来的是没有记忆的小孩儿。月圆夜后就一夜成人了。]
日期:2020-12-14 14:19:19
在山里混混沌沌睡了大半个冬,元日参拜后,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起来,宿傩说出门松松筋骨,可我没想到这一走便是十数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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