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了一下,看见人们争先恐后的挤进这个窝棚中来。和昨日那些不同,今日的有几张熟悉的面孔,年老的、年轻的,手中没有拿着武器。不知是谁先发出了尖叫,引发一片哗然。
“杀人的怪物!”
“四只手臂,是两面宿傩!”
他们顺着地上的血迹找到了草草掩盖的人类肢体,脸上堆满悲怆。拥有这个窝棚的老妪被推倒在地,眼神麻木。
突然有人冲过来、试图袭击,被宿傩挡下,抬起手时那人看见了我的脸,他指着我,唇齿打颤。
“山嫁....山嫁还活着。”
“其他人都死了,山嫁还活着,她也不是人!”
这话虽然没错,听着真不是滋味。
听到他的话,人们猛然激愤,口中高喊着复仇,前赴后继的向宿傩发起攻击。
简直和昨天的情形一模一样。
宿傩失去耐心,抱着我不便行动,他拢起双手,手指搭成窗,准备展开领域。
我心中一动,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不,停手,宿傩,这是陷——”
来不及了,领域展开,窝棚瞬间被铺成血海,人类的血液混合着此处本有的,巨大的腥臭气扑面而来。
人群倒下。
继而自赤之海面骤然升起无数白色利爪。
“领域展开,”
我听见陌生的声音。
“——暗疫骸百相。”
施术者没有露面。
宿傩之前说过,藏在暗处的对方使用以血为媒介的操影术,恐怕那些和人是故意他被派遣前来的“锚”。
不惜牺牲同类的性命也要达成目的...吗?
“你到后面去,领域被覆盖了。”
宿傩将我放在兽骨山、远离血海的高处,“咒术师真是麻烦的东西。”
咒术师?
“就是使用咒力和术式的人类、现在不是与你解释的时候。”
对方也是人类,那么就是我无法插手的斗争了。我点点头,退到靠后的位置。
宿傩将手臂交叉,收在宽大的袖中,“出来,既然展开了领域,说明你也在此处吧。”
没有回应。
宿傩不耐烦啧声,不远处伸出血海平面的利爪纷纷断裂,落回水中。可下一秒,那些苍白的手就再次出现、不,不止是手,隐藏在水面之下的正体也随之浮出。
八足、六眼,獠牙尖锐。
是蜘蛛。
无数巨大的蜘蛛拥挤着,迅速朝这边爬行而来。它们使用人类手臂拼接成的“足”划动水面,似人非人,实在违和极了。
“式神。”宿傩低声沉吟,不屑嗤笑道,“以人类为靶,现在又要躲在式神身后吗!”
“无所谓,既然如此就把你连同这些废物一同碾碎。”
他说着,抽出拢在袖里的手臂,“解。”
随宿傩开口,迎面而来的蜘蛛被分割为大小均匀的碎块,啪嗒啪嗒的,在空气中再次碎裂,最终化成细小的颗粒消失。以宿傩为中心,张开不可视的屏障,任何试图接近的,都在接触到那个边界时破碎成粉。就算咒术师可以重新召唤出蜘蛛式神,消耗战之下,总有尽头的一刻。
这场比拼耐力的赛事,从宿傩使用“解”的一秒起就已经分出了胜负。
我突然领悟到,在使用咒术的场合之下,并不只是硬碰硬的“领域”碾压,能力之间的相性也很重要,就像咒术师反过来利用宿傩领域中的血海构建自己的领域一样,就像宿傩用分解应对生成一样。
“结束了。”
宿傩轻声说着,转过身。
虽轻描淡写的,可我分明看见挂在他额角的汗水,伸出手去擦,却被宿傩躲开。
“顾好你自己。”
“放心吧,人类不会伤害...?”
话说太早了,宿傩的顾虑很快成了真。我低下头,看见已成白骨的左腿。
嗯?什么时候。
“阿龙!”
宿傩发出困兽般的吼声,在空旷领域中回荡。失去平衡从兽骨山跌落,下坠过程中我想通了一件事。
——能毫不犹豫牺牲同类的咒术师,区区“神明”,又有什么特别的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抓住突出骨山的一只肋骨,摇摇晃晃稳定身体。宿傩瞬时转移过来,扫清附近的兽骨,创造出立足的空地。
环顾四周,咒术师的气息消失了。
用我来做筹码牵制宿傩,为脱身寻求时机吗?
宿傩也意识到这点,脸上略微显露出不甘之意。
“.....”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啦。”我笑着用那只肋骨敲敲自己的脑壳,“没想到会真的对我出手,人类真是爱撒娇。”
说着我向前迈出一步,中了咒术化骨的腿瞬间碎成粉末,选择这种方式,不知是不是对宿傩术式的以眼还眼。
暗疫骸百相——那个咒术师的领域——如同瘟疫,只需一点便可蔓延全身,继而化为白骨,百相归一。
有些头疼了。
若是普通的疫病,可以等到下次苏生自行复原,可惜那位咒术师没有为我留下这样的余地。事到如今,留存在身体中的人类信仰,还足不足够支付“复原”的代价呢?
“本来不想使用的,毕竟剩下的不多,能不能撑到月圆还不一定。”我叹了口气,向宿傩询问,“稍微借我一些力量吧,宿傩。”
“我问你,人类,你相信龙神吗?”
宿傩领会了我的意图,微微颔首,给予肯定的回答。
随他开口,温暖的涓流灌入身躯,失去一部分□□带来的疼痛得到缓和,我感受到胸口异样的振动,大抵就是人类所拥有的所谓“愉快”的心绪吧。
接着人形溃散,我恢复成原本的形态。
“哈哈、做的好,人类。”我扬起头颅视线拔高,前足拍在血海,溅起水花,“为报答你的信仰,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快快,说出你的愿望吧。”
宿傩捏着下巴,思考片刻。
“继续留在我身边,山嫁。”
啊,大意了。
我忘记了这个人他不讲道理。
受制于与人类的约定,我被迫缩回到人类形态。细小的手脚,不得不穿上衣服的身体,低矮的视线。
机会难得,我本想再威风一阵的。
“宿傩。”
“是,龙神大人。”
宿傩装模作样的低下头颅,语气轻浮,“有何吩咐。”
我跳起来捶他胸口。
“大不敬!等我想到,再好好惩戒你。”
日期:2020-12-05 17:44:01
“宿傩大人,昨日侵入的人类已然调查完毕,除一人外,其他都是本地的村民。”
少女里梅伏低身体,对宿傩说话,“隐藏在村民之中的咒术师,是禅院之人。”
“禅院?”
宿傩发出疑惑的声音。不只是他,我亦是一头雾水,咒术师怎会与佛院寺庙扯上关系?是真言宗还是天台宗?
里梅摇摇头,不知是否认我对宗派的猜测,还是这所谓“禅院”根本就是个代号。总之里梅能得来的仅限于此,对方的身份暂时还是谜团。
接下来要怎么做?
感受到灼热的视线,抬起头,发觉宿傩意味深长看着我,似乎在等待什么。
是要我做决定吗?可我没什么想法,只是跟着宿傩而已。
他笑了笑,接走话题,“为龙神积累名望。”
意料外的答案。
我隐约觉得,宿傩想要做的并非如此。他是行动派,不会把计划付诸口舌,拖着我下山如此,借用村民的窝棚也是如此。
他始终在防备着我,就算现在对我表达高于他人的亲昵,这一点也不会改变。
里梅颔首,宿傩要她隐匿身份,没有召唤不必再现身。我对这位华服少女十分感兴趣,刚想与她搭话,宿傩挥挥手,她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真遗憾呀。
我只得老实坐回宿傩身边。他说要为我积累名望,但怎么做、我丝毫没有头绪。
“雨。”
宿傩抬起手,指向窝棚的窗口。我顺着他的指尖,看见连绵不断的雨丝。
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了吗?
趴在窗口向外探出头,水已经涨到小腿那么高,于我温润亲切的水,对人类来说却是双刃之剑。水必须维持在恰好的程度,过多或少都会为人类存续造成威胁。
因此我觉得做人没什么好,死去了就完全消失,无法苏生,只能把愁苦与思念留给亲近的人。
——“必须拯救他们。”
听见我的话,宿傩淡淡道,“大雨成灾,愚民将你送上山,是作牺牲。”
献祭从外乡来、无亲无故的女子,是和人做出的最有利于己身的选择,无可厚非。我非人,故无所怨恨。
“领主听闻这家来了外客,借机上门搜刮,是作剥削。”
此乃人类为秩序编排出的规则,上位者为先,下位者为奴,循规蹈矩,无从指责。
我非人,故无法插手。
“村民失去亲人,将罪过与憎恨统统当做污水泼到我等身上,殊不知若非人来犯我,我便不会出手,是作迁怒。”
这、这是人类的....我是神明,所以...
宿傩冷笑着握住我的手腕,“你还要为那些和人找多少借口,龙女。”
“但是...”
“如果你需要信仰,我会为你积累信仰,你做我一人的神明即可,”他突然强硬起来,手收紧,弄痛了我,“你的力量也只能为我所用,你是我的东西。”
“很痛哦,”我挣开他的手,“手腕。”
“.....”
我不明白宿傩为何生气,只觉得他拧在一起的眉毛十分不平整,让人忍不住想要将其抚平。我学着他的模样去噬咬他的嘴唇,明明之前这么做时他就会笑,此时却像那些木头雕成的佛,一动不动。
我叹了口气,起身。
“你何尝不是在迁怒我。”
“根源如此,我无法违抗人的意志。”我顿了顿,接着说,“我也会‘爱’你,宿傩,只要你还是人,我就会留在你身边,无需担心。”
“爱?你认为这是爱吗?”
宿傩大笑出声,我没料到他会突然转变情绪,反而被他吓到,不知所措。但可以确定的是,宿傩对我有所缓和,不再像刚刚那般咄咄逼人了。
“最后一个问题,阿龙。”
宿傩情绪平复,“那个禅院,你认识吗?”
“不,我不认识。”
我没有说谎,至少在我的脑海中并不存在任何与这两个字相关的人。
“给捆绑你的绳索刻上禁制的,就是那个禅院的咒术师。”
宿傩没有理会我的疑问,关于咒术师的话题戛然而止,他将我搂在怀里,喃喃低语。
可我觉得他不是在对我说。
“人也不过是地位罢了。”
关于“人是地位”这点我无可反驳。
听闻在人类处于这个位置之前,支配世间万物的是神。与我不同,那是并不依赖人类信仰存在,只要身处天地之间便能永恒存续的真正的神明。可是如今他们也全都不见了、是对这里厌倦了吗?
从这个角度来看,人果然是能够成为神的。
不仅限于获得信仰掌握神力,而是更深层的、去取代“神”的存在。我看着宿傩映在地上的影子,莫名产生奇妙的想法——若他吞下我的血肉,会发生什么?
“我对龙肉没有兴趣,看你这个模样,定是又干又柴难以下咽。”
“明明几天前还说我是储备粮。”
宿傩被我堵得语塞,数只眼睛睁得滚圆,过了半天才说留着我还有更大的用处。
“到了连你也无法继续前进的那天,就把我吃掉吧。”
我留下这句便卷走大半被褥去睡了,宿傩独自在黑暗中坐了许久,不知有没有领会我的用意。
总算扳回一筹。
但即使如此、他的诘问也在我心中留下一小块儿阴云。我从未见过同类,亦未考虑过自己所作所为的正确性。
“不管了。”我阖上眼,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就当是我的任性吧。”
反正也无处可去,索性留在宿傩身边。
直到他不再需要我。
一夜无梦,转瞬天明。
虽然他说过今日有事要做,万万没想到天寒地冻的,连懒床的机会都不留。
“宿傩,你这样做是会失去我的。”
睡着时不自觉幻化为消耗更少的形态,不料倒方便了宿傩捉住我的尾巴、粗暴的从被褥里拖出来塞进怀里。没好气的在他手腕狠狠咬了一口,温热的血液溅了一脸,我满意的扬起头,猛然发觉下面跪了许多人。
“宿傩大人。”
最前面的里梅淡淡的说,“手。”
“无妨。”
宿傩藏在衣服里的两只手握着我的身体,不许我挣扎,长在腹部的嘴呼哧呼哧的吹拂热气,小声威胁说要咬我。
.....
我懒得在此事上纠缠,从宿傩敞开的领口探出头去看下面的人。除了里梅外,多了几张没见过的面孔,后来宿傩告诉我,这些都是他的下属。
他们在商量着什么,我听不明白,脑袋一坠一坠的打瞌睡,突然被宿傩从怀里捧了出来,寒气入体,睡意彻底驱散。
“这就是龙神大人?”
跪坐稍稍靠后的老人发出疑惑的声音,宿傩大笑着肯定。
“没错,我要人信奉她。先去做那件事,之后再来回禀。”
众人应声,随即失去踪迹。
我本想询问,还未开口,被窝棚外传来的异样响动引走注意。
“是哭喊和尖叫声,发生了什么?”
挣开宿傩的手,赤足站在地面。宿傩并未阻拦,将单衣罩在我身上,“用你的眼睛去确认吧。”
于是我向外走去,看见漫天的红雨。
雨里混着人类的血?
“哈哈哈,正是如此。”宿傩摁住我的双肩,立在身后,“把不信任你的人类屠戮干净,剩下有价值的,怎么样?”
是问我这么做是否正确的意思吗?这是宿傩想出的为“龙神”积累名望的方式吗?
我不知道。
低下头,我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老妪——我与宿傩借助窝棚的主人正扑倒在我脚边。她的眼神不像之前那般麻木,反而散发着灼人的热切。
“是吗,你还活着啊,真是太好了。”
我弯下腰,想要扶起她,不料被她捉住小腿,“龙神大人!请您住手,那些恶鬼、啊啊啊啊啊——”
她突然癫狂起来,狠狠撕咬我的身体,“恶鬼,你也是恶鬼!”
“闭嘴。”
老妪的头颅在我眼前爆裂,温热的肉块混合着血浆洒在我身上,宿傩抬起脚,将她的尸体踢远。
“为什么杀她。”
“我讨厌不受控制的东西。”宿傩甩掉手上沾着的血,“本想留她一条性命,竟从我的咒术中挣脱了。”
“......”
见我不作声,宿傩笑着追问,“你的选择呢?”
他抬起手,指着不远处即将被下属斩杀的幼童问我,“杀还是救?”
“你明知道我不会插手人类之间的争斗。”
太狡猾了。
分明拿捏住我只会从天灾中拯救人类这点,还故意问我。
“很好。”
宿傩拉着我的手臂,强迫我跟着他踩过尸山血海。
“为什么这么做?”
我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问道,“不去拯救、善待人类的话.....”
就会失去他们的信赖吧。
“你在说什么呢,龙女。”
宿傩回头看我,“恐惧的信仰,也是信仰吧。”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有朋友问,所以在这里统一回答一下。进展到现在,宿傩和龙女之间并没有产生爱意。对宿傩来说,龙是和人送到他身边的“祭品”,是他的所有物,他会用各种方式确认这份从属关系,当然开船也是其中一种,总之利用大于偏爱。对于龙来说,虽然看上去与宿傩关系亲密,其实并不能理解人类的情感。如果人和人之间建立关系是一本书的话,人类会从书的第一页开始,缓慢的积累信任继而产生爱,而龙与宿傩则只是直接翻开书的中间,模拟出亲密的关系罢了。(所以才会在相遇第二日就快进到上本垒啦,龙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宿傩则是不在乎)
日期:2020-12-08 09:34:41
用恐惧凝聚人心?我可没那么容易被蒙蔽。宿傩虽不说明,我也知道这不过他的手段而已。
他发觉了此处的和人会成为他的阻碍,所以才必须消除。
“是为了那个禅院的咒术师吧。”
我讨厌拐弯抹角,便直接问他,“你预料到只要他还活着,就会不断驱使和人来送死,以达到通过他们的血液展开领域的目的。”
我伸出手,接住赤雨。自人类身体迸发出的血还温热着,与雨水混在一起,很快变得冰凉。
“其一,与其让他利用,不如亲手扫除干净。是这样吗,宿傩。”
他没有否认,手臂垂在身侧,背对着我,因此我没能看清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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