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悟最后好像说了什么,我懒得去听,夏油启动“关闭”的术式,将狱门疆握在手中,不料后者竟然瞬间增加重量,自他掌心落到地面。
狱门疆表面睁开数只眼睛,密密麻麻,似乎在凝视着什么。
“这家伙!”
夏油杰面露不甘,但很快平复情绪,恢复往常的可憎模样。
“五条悟,封印完成。”他转头对我说,“怎么这副表情,龙女,这东西让你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了吗?”
“邪魔外道,我与你可不是合作关系。”
我拍拍衣襟染上的尘土,蹲在狱门疆前,手指戳进那些睁开的眼。
冰冰凉凉的触感。
“知(satoru),悟(satoru)。”
读音完全相同。
我想起那个时候五条知的唇语。
永别了。
....永别?
这不是又见面了吗?
代替先祖承受诅咒的五条之子。
究竟是因果?还是轮回呢。
日期:2021-02-25 09:35:07
五条家主丧期未满,本家就从外面带回了继任者。对外说是去世的家主留下的外生子,可见过的人都明白,家主哪有什么外室,被送来的不过是十多年前被养在旁系没能力的庶子罢了。
长兄成为名义上的父亲,五条知在本家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改变的只有名分,改变不了的东西依然存在。
他生来没有术式。
在五条家这样的咒术师家族这样的人极为罕见,虽是与老家主血脉相连的亲子,却处处惹得人人侧目,连家中侍奉汤水的下仆也时常轻视怠慢。
所以他总是伤痕累累,冬日里穿着单衣,双足踩在雪中,冻的通红。
他本以为会这样平凡庸碌地度过一生,毕竟在看中血脉的咒术师家族,像他这样的存在是累赘与耻辱。
或许父亲希望自己死掉吧。
可是先死掉的是父亲呢。
“去乳母所在的家吧。”
兄长在父亲的病榻前拉着他的手,对他说,“虎杖受五条荫庇,不会苛待你。你在那里,等着我去接你。”
记忆中的面容已经模糊,五条知只记得在苟延残喘的父亲面前,兄长话中的隐忍与不甘。
在本家的受到的屈辱源自亲父的默许,兄长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却将一切都归咎于自己的无力。
五条知明白兄长的用意,趁着父亲还未断气,便乘上乳母派来的牛车,离开了他生活十年的“牢笼”。
虎杖知握紧小小的拳头,下定决心。
“要用自己的方式,使咒术师的世界发生一些改变。”
五年转瞬即过。
虎杖知最终没能等来兄长。
他等来的只有兄长的死讯。
“御前比试,五条家主被卷入禅院家主的共同调伏的术式中,同归于尽。”
短短几句,写在信笺。
兄长的一生被轻易的画上句点,再也不会有未来了。
虎杖知把自己关在房间,不饮不食,兄长的承诺就像诅咒煎熬着他的心。
直到五条家派人来到他面前。
忠于兄长的老仆带来了兄长的遗嘱。
“将五条知接回本家,为安抚人心称为家主外生子,若继承六眼,即立为嫡子,五条家一切事宜,交于五条知处理。”
可是哥哥明明知道自己一无是处,根本没有术式这件事。
老仆打开他随遗嘱一并带来的锦盒。
“家主为您留了机会,他临终前嘱咐老仆对您说。”
——哥哥来接你回家。
盒中是兄长的眼睛。
蔚蓝,清澈,温柔注视着。
五条知捧着锦盒,多日来积攒的悲痛一触即发,泣不成声。
兄长没有食言。
他来接我回家了。
五条知吞下兄长的双眼,一夜间,青丝化雪,再睁开眼时,双眸中已是与兄长相同的蔚蓝。
“诅咒”终究成为了他的力量。
可残存着兄长术式与咒力的眼睛只够展开一次领域。
必须利用好这唯一的机会。
“得道高僧源信大师似乎在鹿原寻龙。”家仆送来情报,“诅咒之王两面宿傩也在此地。”
“若能封印跟在他身边的邪龙,讨伐两面宿傩,御上也一定会认可您的才能。”
“能否承袭家主之位,在此一举。”
五条知放下信笺,阖了阖眼。
他站起身,肩膀略显单薄。
“走吧。”
为哥哥的遗愿,也为了咒术师的未来。
“由我来成为饵,”五条知浅笑,淡淡说道,“源信大师,也请他来助我一臂之力吧。”
加茂直人认为,人生就是源源不断的相聚。
作为加茂家最没用的孩子,他一直生活在矛盾中,渴望相聚又担心分离。
重视血缘和能力大概是所有咒术师家族的通病,生在这个家中,就要接受被轻视的宿命。不过比起御三家的另外两家来说,加茂还算不错。忽视,假装看不见,总比刻意虐待要好上许多。
可是这样的情况长久,连他也觉得自己变得透明了。
好像没有人喜欢我——加茂意识到这一点时只有十几岁——本以为自己会一蹶不振,意料外,他很快为自己重新找到了快乐。
“或许因为我很懂得放弃吧。”
不被重视,难道不是绝对的自由吗?不必为家主纷争操心,也没必要留下优秀的子嗣。
于是他不再逼迫自己使用自己并不擅长的咒术,偷偷收拾行李,拜了京中的阴阳师为师。
纸式神没什么不好,比起会哭会笑的人类,他们纯粹多了。
加茂直人没心没肺、肆意生长,试图用阴阳术与咒术一比高低,却每每失败。
没天份吗?
还是被孱弱的身体拖了后腿呢?
他不知道,也懒得找寻答案。
某天他来到传言有咒灵存在的汤泉,想要借此试试最近学会的新阴阳术,可偏偏碰上了命定的那个人。
不,不是那个恶趣味的龙女和她的仆从啦,说是仆从,根本就是夫君之类的存在吧。
这不重要。
总之乱七八糟的纠葛过后,他与她相识了。
听名字是安静温和的少女,实际上不是这样。她有很高的天赋,操控冰凝咒法的身姿也充满魅力。
少年人情窦初开,莫名陷入莫名的情感中去。咒术师与诅咒师,本该相互对立的,但是使用阴阳术的自己就没关系吧。
加茂直人相当的乐观。
好景不长,还没等他向里梅表白心意,就收到了家族“讨伐两面宿傩”的命令。
里梅是宿傩的部下,必然会被卷进这场战争中。直人自认为没有远大抱负,也不想为了咒术师的未来挣扎努力,他只想保护好喜欢的女子。
仅此而已。
可事态比他想象的严重多了。
真正来到这里他才知道,父辈常说的“咒术师没有无悔的死亡”是什么意思。
他们都好努力,真的把自己当做武器来使用,明明知道追不上,还要强迫自己去做,不是太傻了吗?
加茂直人昏昏沉沉的,跟着咒术师的组成的队伍追击龙女,又昏昏沉沉的落了队。
里梅在她背上,分明看见了自己,却没有任何留恋。
没有人喜欢自己,加茂再次意识到这个问题。
就算与龙结下契阔,就算利用禁忌优化了体质也没什么改变。
“别躲躲藏藏的,再不出来就没有出场机会了!”
龙的呼喊点醒了加茂,他跌出藏身的树林。
是啊,虽然没有任何改变,但就此萎靡不振也不行。
不管在何时何地,只有自己是自己这个故事的主角啊。
必须再努力一把。
于是他拿着龙的鳞片,抱着昏厥的里梅逃走了。
少女瘦弱的身体在自己臂弯中如同千钧,他抱着的是他想要守护的全部珍宝。
加茂想,就算没有人喜欢我,我也有喜欢别人的资格吧。
只是有点不甘心,只是一点点不甘心而已。
不知跑了多久,里梅醒来,意料内对他发了脾气。
“放我回去龙姬身边。”
她斩钉截铁,不容拒绝。
“是私情吗?”
加茂看着自己的足尖,不安询问,“你对龙...是那种感情吗?”
是与我对你那样的感情吗?后半句他没问出口,看里梅的表情,就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们感应到龙的力量,因为携带龙鳞避免被误伤,里梅的意志更坚定了。
果然不行啊。
她有了珍视的人。
没有人喜欢我。
加茂忍住泪水,将龙鳞交给里梅。
“你去宿傩那边,我去帮助阿龙。”
故意摆出自信满满的模样,心知自己身为咒术师根本做不到什么,龙拿着他给的刀,自己大概会被当做叛徒斩杀吧。可是这次,或许就是最后一次为喜欢的女孩做点什么的机会了。
听他这么说,里梅竟露出笑容,虽然比哭还难看。
“不许直呼宿傩大人的名讳。”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个。”
就不能鼓励我一下吗,加茂想,我可是去送死哦。
不过还好,最后看见的是她的笑容。
后来加茂才知道,人生其实是源源不断的告别。
等他赶到龙的身边,就只剩下封印她的狱门疆和重伤的咒术师们。
眼眶空空荡荡的五条家主是最后的胜利者,可在直人看来,这无疑是两败俱伤。
“直人!”
错愣中,他听见自己的名字,抬起头,看见族中兄长的脸。
“太好了,你还活着!太好了,你还活着。”
明明重伤的是自己,偏偏关注他的死活。昏迷前还在不断重复着。
“我看到那头邪龙拿着你的刀,还以为你真如她所言被碾成了肉泥。”
“虽然没有天份,你还是我最珍视的兄弟。”
“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啊,是这样吗?
“我”是被爱着的吗?
哥哥也好,龙姬也好,都在用他们的方式珍惜着我啊。
“蠢龙,直接说我是内应,拉我一起下地狱多好。”
加茂捡起狱门疆,还没暖热,就被要求交出给五条家保管。
“编造这种谎言保护我,这不是让我欠你一个大人情了吗。”
加茂直人擦掉眼角的泪水,挺起胸膛。
至少最后,让我做点我能做到的事吧。
子子孙孙,世世代代,与君契阔。
一定要夺回狱门疆,为宿傩留下未来的可能性。
千年之后,就算站在这片土地上的不再是我,流着相同血脉的人,不会背叛你这份友情。
“下次见面,一起吃甜品吧。”
日期:2023-04-12 00:29:06
意识到失败与真正面对失去两件事之间存在时间差,借此机会回顾自己与人类相比并不算短暂的一生。
两面宿傩倦了,放下防守的长戟,咒术师们见他此举又燃起了一丝希望,却无法再挤出些许力量来给他最后的了结。
咒术师与诅咒师之间的斗争正是如此,不相上下,故纠缠不休。立在尸山之上,看的长远,很容易回想起从前的事。
与龙的相遇也是这么一个腥风血雨的天气。
彼时宿傩尚为少年,龙女是为祸一方的淤迦美。与龙对视,被她的苍蓝双瞳震慑,少年宿傩久违的感受到了普通人的情绪。
“你在悲伤吗。”
是的,她在悲伤。
虽然不曾说出来,心中却一直在下雨。
与自己立场相似,都是被套上枷锁、为人所求也为人所厌弃之物啊。
出生的家在哪里,自己姓甚名谁,父母的模样早已记不清。刻在少年脑海中的只剩下漫无止境的咒骂,人的语言化成诅咒,只因为他生来异于常人。
只是与人不同而已,就被无端忌惮着,夺走他的名字,抛弃在山野之间,为了活下去他做了一些事,再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便被叫做“宿傩(鬼神)”了。
“你也是如此吗?”
抚摸着龙的尖牙,宿傩觉得十分平静,就像对着水面窥见自己。
“那么至少将你从困苦中解封吧。”
手指结印展开领域,淤迦美巨大的身躯瞬间崩坏,龙女坠入深海。
或许就是那时结下了缘分,后来她才会被送嫁的人送到自己身边吧。
本应该就这么与她度过一生。
庸碌一些也无妨。
只要她平安,就是自己的喜乐。
可盛夏的某天,两面宿傩从浅眠中清醒,正碰上浑身湿漉漉的龙女进门。她好像受了惊吓,躲在自己怀里发抖。
“跌到水里去了吗?”
宿傩耐心的为她擦去水迹,却怎么也擦不掉她眼角的泪痕。
“我看见了奇怪的物事。”
她颤颤巍巍的说不清楚,宿傩皱眉,抬手唤来部下,才将龙女的见闻拼凑完整。
“龙姬大人出门,撞上了来山里布道的疯和尚。”
里梅攥着衣角,一字一顿说。
“和尚为寻龙而来,不知为何,竟放弃了。”
龙不过来,我便过去。
龙不出现,我便造出龙。
于是原野间与龙相似的鹿遭了殃。
他记得她说过,龙与鹿同是额间生角之物,自己就再也没猎过鹿,可自称天台宗的源信和尚竟不知从何处参透了变化生灵魂魄的咒术,将无辜的鹿捏造成怪异的模样。
那些鹿变得似龙非龙,丑陋不堪,很快就化成血水,活不了了。山野间都是尸块儿的腥臭气,她怎么会不察觉。
宿傩闔眼,搂着龙,暗示,使她忘记这段记忆,她才得安眠。可这并不能解决问题,只有趁夜去见那个怪和尚。
和尚已入魔道,偏信龙能载着他去什么极乐净土,无论怎么砍杀都能复原,是个麻烦角色。宿傩踩着还有意识的和尚肉块警告他滚远些,和尚竟笑了笑。
“她会主动来见我,那时也是你的死日。”
宿傩才不信什么因果报应,他比普通人类活的长久,若不是与龙相伴,也不会生出再活段日子的渴望。
龙颈下有逆鳞,龙本身也是他的逆鳞。
于是他想,只要龙不离开自己身边就好了。
用欺骗,编造子嗣的故事,让她留在只属于两人的“家”中,她想要什么都可以,允许她捡回漂亮的孩子养育,就算她想要和她喜欢的人类少年结成伴侣也....
宿傩意识到自己在两人关系中的谦卑,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爱吗?
这不是爱吧。
两面宿傩不明白,所以在她说要为他除去天照之子时也没能伸出手阻止。
兜兜转转,竟从那个时候便输了。
终于还是成了死局,他伸出手臂,看了看被咒术师削去一指的手。
他们以为这样便能阻止他结印、展开领域,其实不是。只要他彻底抛弃人的身份,手指和咒力随时都能再生。
可宿傩不知怎么,突然想起若干年前的那个夜晚,龙抚摸着他脸颊说过的话。
“两面宿傩,你是人吗?”
他还是人吗?
这副堪比鬼神的身姿,还能被称作是人吗?
就算不再是人也会留在你身边——她好像也这么说过——就算陷入轮回中去,也会找到你。
可是许下这样承诺的神明,为什么擅自就死掉了呢。
五条家的新家主将“狱门疆”丢到他脚下时,宿傩想,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
他笑了笑,丢掉长戟,吞下挂在颈间的“护符”,自行切断剩下的手指,丢向狱门疆。
断指为誓。
若有来世,愿做原野之鹿,与你在一起,去哪里都可以。
耽搁了几天才写下这篇后记。
这是一个承上启下,回收伏笔的篇章,如同之前两章,这一篇也有想要讨论的问题。
——“牺牲”。
这个发生在夏日的故事最终以比较凄凉的方式结尾,对宿傩一方或者聚集讨伐的咒术师一方来说都是如此。
这样的牺牲是有意义的吗?
若让五条知来回答这个问题,他一定会不假思索回答“有意义”吧。
用少量牺牲换取绝大多数人类一段时间内的和平安稳,已经算是极小的代价。然而对他自己来讲,达到他的目的需要付出的代价不仅仅是生命,还有信义与忠诚。
人性并不简单。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崇高中有粗鄙,极恶间夹杂善行善意。
只是立场不同罢了。
只是大家所处的位置是对立面罢了。
只是自认为秉承的是正义罢了。
所以不能说谁是对的谁是错的,只看谁值得谁不值得即可。
对宿傩来说,最后主动放弃落入轮回,或许就是值得吧。
你不在的世界,留着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尘世中再相逢。
下一次要先爱上你。
现在可以公开的情报
这些不会在正文里刻意描写,藏着掖着也没必要,索性在这里公开给大家。
0,问:芥子须弥篇为何以此为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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