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冥府。
沉漪、华光、重暝、岑吾,将各自知晓的部分融汇在一起,碎片拼接,还原了一段三千年前的往事。
三千年前,芙蕖为接任重暝的神官,下凡历劫。
而君不忘就是芙蕖的情劫。
轮回十世,君无忘十世皆是除魔卫道的仙门弟子。
而芙蕖皆为妖。
兰琴心,就是芙蕖第一世的名字。
他们在长情树下初遇时,君不忘是仙门年轻一辈中最为耀眼的那一个,伏妖无数,年轻气盛,血气方刚。
芙蕖是美貌却弱小的兔妖兰琴心。
从他们相遇就注定会相爱。
而他们二人的每一世,无论如何努力改变命运,改变世人偏见,都以芙蕖被君无忘的师门所杀,君无忘殉情为结局。
第十世,君不忘放弃正道,成为妖怪,与芙蕖厮守了一段美好但不长久的日子。
芙蕖身死前,与君不忘约定在长情树下再续情缘。
但因第十世的情劫被君不忘所改,芙蕖必须补罚雷笞之刑。
芙蕖扛过了九百九十九道天雷,最后那一道,阴差阳错地打断了芙蕖的情识。
断情绝爱的芙蕖就这样失了约。
君不忘在长情树下苦等百年,之后便杀了许多人,修炼大成后,潜进九幽冥府,想寻找芙蕖的下落。
然而仙家长生不老,并未记在册中。
君不忘以为芙蕖已遭遇不测,不在世上,心灰意冷的他多方打听之下,知道了九幽冥狱的地下神境――时无涯。
时无涯是上古起就有的造化之地,跳进时无涯里的人会经历一次死亡,若是意志坚定,在死的一瞬间体会到时间的真谛,便可以随心所欲的回到过去。
君不忘试图通过时无涯回到两人的第十世。
一次不成便再跳一次,生生死死,苦苦寻觅。
好不容易成功了,他回到第十世却没有芙蕖的出现。
因为芙蕖只是历劫,凡间那一千年里她是不存在的人。
所以,即便君不忘历经生死一千次,他也不可能再见到芙蕖。
双手支着脸,沉漪看着花瓶里的彼岸花,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不灭心莲以执念为食,如果君无忘的执念是再见到芙蕖,那圆了他的心愿,他是不是就会放下执念?”。
“试一试不就知道。”
华光眼神微动,沉漪面前的彼岸花先是覆上了雪白的冰霜,随即便被冻结。
鲜红刺眼,雪白顺眼。
坐在华光对面目击这一切的重暝与岑吾无语凝噎。
这掌控欲,有够变态。
岑吾抱走了他的花。
重暝看向沉漪,“要想在不告诉芙蕖真相的情况下,说动她去见君不忘,恐怕只有你能办到。她很喜欢你,你随便找个理由她都会听。”
华光警觉地凝了眸子,寒刀般的视线扎向重暝。
“我?真的吗?”沉漪受宠若惊地指了指自己。
如梦镇外,长情树下。
半身覆着雪白霜花的君不忘,凝望着绯红的长情花,像尊石雕般一动不动。
霜雪千年的霜毒他怎么也除不尽,在噬骨的寒气折磨下,他这七日坐立难安,只有看着这棵长情树才能缓解些许痛苦。
“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
“三分春色描来易,一段伤心难画出。”
“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
“回头皆幻景,对面知是谁?”
挂满树的红色姻缘缎带随风飘扬。
君不忘迎风而立,长发翻飞,清俊的眉眼如画卷上的仙人,只是那一身极重的妖气与毫无生气的眼睛,让路过的道士一眼就瞧出他绝非正道人士。
“妖孽!既让贫道遇上,贫道便……”
君不忘心念一动,那道士的魂魄便被摄到他的面前。
“便如何?”他不屑一笑,“就你这点执念道心,也妄图降伏本尊。”
不灭心莲如火苗般从君不忘心口窜出,吞没了道士的魂魄。
花瓣一张一合,似是在说:“呸、呸、呸,难吃。”
忽然,君不忘一片死水的眼睛亮起了生机。
整个人就像是被月光照亮的水塘,泛着温柔的光。
不灭心莲识趣地钻回了他体内。
君不忘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衫,一如三千年前,每一次轮回重逢时那般,迎着风,坚定不移地走向那道熟悉的美丽身影。
长风撩动芙蕖的裙摆,勾勒出她的婀娜身姿,风情万种,千娇百媚。
“你就是君不忘?”芙蕖嫣然一笑,“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凶神恶煞嘛。”
君不忘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这情绪让他无所适从,一时之间竟令他有些像情窦初开的少年那般,不知所措,局促羞涩。
“在下君不忘,冒昧请教姑娘大名。”
与三千年前初次相见时的对话一模一样。
心底深处的情景再现,君不忘痴痴望着三千年的梦,千言万语挤在喉咙,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而隐了身影与气息藏在远处的沉漪三人,在听到二人的对话后,都不由得垂下了眼帘。
即便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刻骨铭心,他们作为神祇,也能与之共鸣。
重暝奇怪地问沉漪:“你教芙蕖这样说的?”
沉漪否认:“当然不是。”
“爱是死循环,即便忘记了关于那个人的一切,只要再次见到,就会有下意识的反应。”
沉漪与重暝一齐看向最不可能说出这种话,但却说出了这种话的华光。
不等他们发问,那边的芙蕖先忍不了君不忘的沉默了。
“我朋友告诉我,你向华光神君的祈愿只有我才能帮你实现。”
芙蕖看着君不忘,就像看着平凡中的任何一个人,毫无特别。
“你的愿望是什么?”
芙蕖的眼神像千万根针扎进君不忘的心里。
“在下的愿望是……”
君不忘悄悄擦了擦手心的汗渍,小心翼翼地开口。
“姑娘,在下想请你代替在下已过世的妻子,对在下说一句……不忘,你不必再等了。”
芙蕖宁静地看着他,想了一会儿,用告别的语气道:“不忘,你不必再等了。”
生生死死寻寻觅觅三千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句正式的告别。
他曾在与重暝交手时见过躲在一旁的芙蕖。
或许,他心中早有答案,只是不愿面对。
放不下,不甘心。
无止境等待的爱比欲火还要蚀骨噬心。
永远抱有希望,又永远只有失望。
几经爱与离别,岁月苦痛,君不忘最想听芙蕖说的是——
“我回来了。”
话到嘴边,却从重逢变成了告别。
等她回来,是他的执念。
不必再等,是他的救赎。
半身霜花尽碎,君无忘闭了闭眼,寻着记忆里最初的自己那份感觉,像初见时那般温润一笑。
下一瞬,他那不死不灭的躯体,竟化为了在风中飞扬的细雪,消弭在三千年最后一阵秋风中。
十日后,九幽冥狱,斩妖台。
第39章 这偷鱼的老虎
凡是在斩妖台上受刑的妖魔,不管生前的法力与道行有多么高深,都会彻底不复存在。
君不忘平静地被押送往斩妖台。
沉漪瞒着所有人,悄悄溜了过来。在君不忘即将踏上刑台时,她大声叫住他:“君不忘,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变心!”
君不忘蓦然回头。
“你说什么?!”
见到来人是神官,冥差便停了下来。
沉漪传音道:
【她与你那十世情缘,每一世都要因你而死。但第十世的命运却被你所改,回天之后,她补受一千道天雷的雷笞之刑,被最后的天雷阴差阳错地打断了情识!】
君不忘浑身一怔,沉默许久。
【能不能告诉我,她……是谁?”】
【芙蕖,她叫芙蕖,她不是妖,是重暝神君的神官。】
【芙……蕖,人如其名。】
君不忘低头轻笑,开心得像初次得到心上人心意的少年郎。
这一刻,他终于能卸下心中的千斤重担。
“她果然……甚好,甚好!即便我不在,她也再不会受人欺凌,被世人不容了。”
自言自语地说完这番话,君不忘凝神看了沉漪一会儿,释然地一笑。
“谢谢。”
该说的都说完了,沉漪转身匆匆离开。
她心乱如麻,走的极快,只想快点儿见到某个大傻子。
【华光神君心中的执念叫沉漪。似乎是个姑娘的名字,你认识吗?】
【如果你认识,请告诉她,莫要错过。】
阴凉的风从无往桥下的万丈深渊吹上来。
沉漪被吹眯了眼。
风停后,她睁开眼,被面前脸色冷得快结霜的华光吓一哆嗦。
忙不迭地把还未平复的心情丢到一旁,她换上笑脸。
“你怎么来啦!?我正要回去呢~”
华光看着她,脸上的冷意没有松动的迹象。
沉漪嘿嘿一笑,狗腿地抱上去,试图用卖乖讨好来掩盖她撒手没的恶劣行径。
“我刚想着你呢你就来了,简直神啦!”
“想着我?”
华光皮笑肉不笑,毫不手软地握住沉漪肉乎乎的小脸。
“去哪一句招呼也不打,这叫想着我?”
“人在年少时总要犯一两个错。”沉漪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他,“……我下次再不敢了。”
华光松开手,“没有下次。”
沉漪搂着他的腰,点头如捣蒜:“一定一定。”
“今日君不忘的魂魄受刑,你来见他说什么了?”
华光有些奇怪,他敏锐地察觉到,沉漪对他的态度比起来这儿之前又亲近了不少。
沉漪张嘴便是半句真话,“就是告诉他芙蕖的事,成全他的一片痴心。”
华光的脸色阴晴不定地变来变去。
成全君不忘的痴心?
她倒是个好人。
怎么不来成全成全他?
眼看面前这位爷又不得行了,沉漪也想不出哪儿说的不对,于是换防守为进攻,提出想去长情树那求姻缘。
华光更奇怪了,“你还有什么姻缘要求?”
“当然有!”沉漪一脸神秘的笑,放开了华光的腰,“我要是姻缘到位,怎么还会在这儿吹着冷风哄祖宗呢?”
祖宗眯着眼盯了她一会儿,忽然猛的把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一会儿不见跟谁学的?”
沉漪捏了捏华光的肩膀,正色道:“我本就如此。”
只不过,之前在对待他的感情时有诸多顾忌与担忧,才一直被动。
而现在,她无所畏惧。
那道阴差阳错的天雷是君不忘与芙蕖的宿命。
她与华光的宿命会如何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要此生无憾。
长情树下。
拿着缎带,沉漪煞有介事地比划了一下高度,又努力蹦了好一会儿,却连树叶也够不着。
华光站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弯起嘴角。
沉漪冲他招了招手,“华光华光,快过来借我踩一下。”
华光走过去,轻而易举地拉下她头顶的树枝。
“怎么能这样呢?祈愿要虔诚,像你这样粗鲁地拉下来,本来灵的也不会灵了。”
做神官以来,沉漪最大的体会就是――许愿一定要虔诚。
“踩着我也未必虔诚。”松开树枝,华光认真地提议,“拜它不如拜我,我许你立即生效,有求必应。”
“行呀。”沉漪朝他伸手,“那你把尾巴给我。”
“和我的尾巴有什么关系?”华光警惕地打量着沉漪眼中的狡黠。
“许愿呀,快点。”
虽然不理解许愿和他的尾巴有什么关系,他还是现出了他的三条茸茸虎尾。
尾巴摇来晃去,灵活地躲着沉漪的手,逗了好一会儿,看人快生气了才停下。
将缎带绑在中间那条虎尾上,沉漪调整了一下情绪,然后郑重其事地向华光许下愿望。
“华光神君,沉漪希望华光能得尝所愿。”
华光直直地看着她,“但我的愿望只有你才能为我实现。”
沉漪耳尖微红的抬眸看去。
她知道华光的愿望是什么,她早已听了无数次。
他想要她。
但那本就是她该给他的,不能算作是愿望。
“除了那个愿望之外呢?”沉漪轻声问。
“再无其他。”
“再想想嘛~”他就没有别的念想了嘛?
“我的愿望仅此一个。”
说完,华光一把将她紧紧抱进怀里。
“我希望,从今往后,千年万年万万年,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离我而去。”
沉漪惊讶的无以复加。
她还以为……
唔,眼眶好烫,烫得她眼泪直打转。
“可你的愿望不是,要……要我吗?”
问这话的时候沉漪有些羞怯,手不自觉地摩挲着华光腰带上的纹饰。
“那是我应得的。”
华光理直气壮地咬住她耳朵。
“等你蜕了鳞我就要了你,又何须许愿?”
白感动一场,沉漪快气死了。
她气哼哼地问:“到时候我要是不愿意呢!?”
华光晃了晃尾巴,吻起了她的耳朵。
“强来也要。”
“连亲一亲都腿软,你到时候要怎么办呢?我可馋你好久了。”
沉漪微微低头,把已经通红的脸埋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她闷声问:“好久,是多久?”
华光衔着她的耳垂思索了片刻,“从……某人骑在我身上,把我摁在大贝壳上开始。”
眼眶里打转的眼泪瞬间就决了堤。
果然就不该感动,他分明是蓄谋已久!
有没有人管了?!堂堂守护神居然处心积虑地偷鱼!?
御灵殿。
昼恒盘腿坐在棋盘前,捏着棋子苦恼。这几日他一直在寻找不灭心莲的下落。
“君不忘身消神散,没了宿主不灭心莲能去哪儿呢?”
长庭看着棋盘上的琥珀棋子,恍然大悟。
“您是想……拿不灭心莲给华光神君用?华光神君……已经到了那种地步了吗?”
昼恒捻着棋子,表情冷峻,“我给他用了云如野送来的地脉玄晶,只要不出意外,性命无碍。”
“那您还烦恼什么呢?”长庭不解。
落子局中,昼恒抿了抿唇,“还是要补了心啊,否则始终是个隐患。”
接下来的几日,沉漪都在为蜕鳞做准备。
寻到云如野时她才知道,原来那天在藏昔殿里的“宗录仙君”就是岳峙神君云如野本尊。
从云如野口中,沉漪意外得知了华光身体的真实情况。
她没多说什么,只是笑着道:
“月有盈缺,事无完满,人要知足。只要活着,就会有转机。”
到了蜕鳞前一天,沉漪将一切准备就绪,就差调虎离山。
清晨,九曜山在寒雾笼罩下仙气飘渺。
沉漪牵着华光走在冬日的森林里,像一对寻常的夫妻一般,宁静而温馨。
沉漪颧骨皮肤、颈部,手背的冰蓝色鳞片,是蜕鳞前强行变回本体的先兆。
晨雾散去,太阳的光钻过枝叶间隙落在她的鳞片上,让她的鳞片看起来似有琉璃般的质感。
等到黑夜降临,沉漪便会强制变回龙鳍海皇鱼,所以在太阳落山之前,她必须进入幻雾仙池。
一直到七日后,蜕变完成,才能再次变回人形。
走了一会儿,华光突然变成了本体清霜白虎,一身雪白的皮毛纤尘不染,至纯至净,是冰与雪的神衹。
华光在她面前伏下,一声“上来”还没落下尾音,沉漪便轻车熟路地爬到了他背上,把手插进厚厚的被毛里,神气地叫道:“驾!”
沉漪这一声吆喝,把恃宠而骄演绎的淋漓尽致。
普天之下,谁敢把清霜白虎当坐骑?
华光轻哼一声,听着还很乐意,强劲有力的四肢纵身一跃,便带着媳妇飞奔在九曜山的山野森林里。
越过瀑布溪流,踏过河岸,飞上九曜山顶的背面,等着看夕阳下的金色云海。
沉漪从他背上跳下来,寻了一处平坦的岩石坐下。
华光紧随其后,像只被沉漪驯服的忠诚猛兽,乖顺的坐在她身旁。
沉漪玩的很开心,挠着大猫毛乎乎的下巴,她随口问道:“蜕鳞的时候你能在御灵宫,或者应聆宫等我吗?”
华光变回人形,从沉漪身侧一把箍住她的脖子,将她拉进身前。
“你不想我陪你?”
“蜕鳞的时候我可丑啦,要光秃秃的好几天呢!”
沉漪用布满鳞片的手背,遮住了同样布满鳞片的脸颊。
“饶了我吧,有哪个女孩子愿意给心上人看自己最丑陋的一面啊?”
心上人?
华光松开了箍着她的胳膊。
这个理由很充分,他爱听。
“准了。”华光摸了摸沉漪的头,向来凌厉的眸子此刻满目温柔。“一会儿我把你送到池底再走,好不好?”
“你同意啦?!”
沉漪的声音因为惊喜而情不自禁地高了许多,眼睛都不由得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