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她私下里与芙蕖和重暝商量了许多阻止华光的理由和借口。
没想到,就这样随意的,稀里糊涂的,让她搞定了?
是个好兆头!
手指轻轻摩挲着沉漪脸上那些漂亮的鳞片,华光态度微转,“我有条件。”
“你说。”沉漪脸上平静,手却紧张地攥住了裙子。
心里还在嘀咕:可千万别是放个玉雕老虎,在旁全程监视什么的……
华光的眼里掠过一抹温柔,轻轻开口:“带上重暝,让他去为你护法。”
变得有趣起来了。
“你不是不喜欢别的男人接近我吗?”
沉漪倾身向华光,将手搭在他的膝盖上,她的眼神澄澈如碧波荡漾的海洋,带着些许不染世俗的稚气。
“蜕鳞非同小可,既然你不让我护法,自然得有个水下本事高强的人保护你,重暝是不二人选。你的安危最重要,醋,可以先赊着。”
华光低下头,用他的鼻尖点点沉漪的鼻尖。
“正好让重暝看看你的丑样子,叫他再也不惦记。”
“你竟然也会说这样的话。”沉漪扑哧一笑,“那我就这样转告他了。”
“好。”华光碰了碰她的唇,眸光摇曳,眼神如蜜糖。“宝宝,不管你变成什么样,都要记得回到我身边。”
沉漪凑近他,迎上那双薄唇,轻声应道:“会的。”
【无论多远,都一定会再回到你身边。】
夕阳的金辉将二人的轮廓点亮,描上夺目的璀璨光芒。
太阳西沉,金色的海洋翻涌奔腾。
他们在悬崖上接吻,在落日余晖中约定。
“七日后,我在聆愿树下等你。”
云霆山,幻雾仙池。
天光昏暗,沉漪的全身几乎都覆上了琉璃般的冰蓝色鳞片。
云雾缭绕的池底,华光依依不舍地吻了吻沉漪的鱼脑袋。
“记得回到我身边。”
夜色从苍穹落下,铺天盖地的坠入地平线。
看着华光离开,重暝连眼角都露出了期待又喜悦的神情。
芙蕖茫然地捋着自己鬓边的秀发,她没有情识,与他们共情不了,却也更清醒。
龙鳍海皇鱼蜕鳞,等同于陆地上的飞升,她不理解,这样关键的时刻,沉漪为什么不让华光陪在身边。
瞥着高兴得有些过分的重暝,芙蕖啧了声。
“华光神君在,比您更有用吧?”
“我只是恰好被他所克制罢了。”重暝没好气道:“而且,华光的身体需要定期在祝祷星辰盏中温养,若有天劫,现在的他,未必有我好用。”
这件事沉漪知不知道呢?重暝琢磨起来。
还有,关于他误传华光拿神印是要去复仇这个乌龙,这七天里他一定要找时机解释清楚。
“有件事我从萱城回来就想问您了。”芙蕖疑惑地看着重暝。
“您不是一直记恨华光神君夺走了您的守护神之位吗?怎么突然开始关心起华光神君了?”
“小家伙喜欢他,我便关心他。小家伙不喜欢他,我便与他再为仇敌。”
重暝一边说,一边踏入幻雾仙池。
从此刻开始,他将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
云霆山结界的中央处,云如野提笔在空气中随意挥舞。
以假乱真的山水画跃然笔下,幻化成幻境一般的屏障笼罩在云霆山的结界外。
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云如野轻声唤来他的神官,应言,抛给他一面小镜子。
“封闭云霆山,如是天有异象,便把这个拿出来。”
应言查看了一番,“普通的镜子能做什么?”
“能让我隐匿气息睡大觉。”
云如野打了个哈欠,化为山川灵气飞入镜中。
“有事掏镜子,无事……就当我无了。”
应言点点头,一板一眼地把镜子揣怀里放好,转头看向幻雾仙池的方向。
“能有多大动静要这般重视?”
鳞片凋落得一片不剩的沉漪蜷缩在巨大的法阵中央。
蓝色的灵气将池底的云雾搅动成一只漩涡般的结界,重暝被隔绝在外,除了一片水波似的蓝,什么也看不见。
他变成黑色的巨蛇盘在蓝色的波流之上,时不时往波流之中探入神识。
第一日,神识能探查到沉漪的存在,和她以传音沟通。
适当的时机,重暝鼓起勇气,向沉漪坦白交代了关于神印的事情。
沉漪将脑袋搁在光秃秃的皮肤上,她身体很痛,心却高兴至极。
只要华光拿神印不是为了找濯流复仇,那她担心的所有事就都迎刃而解。
“你不生我气吗?”重暝将脸贴着结界,他很想看看沉漪现在的表情是不是在恼怒。
他似乎是忘了。沉漪现在是本体状态,做不了什么表情。
“生气啊,气得我想揍你。哪有人听墙角只听一半的?”沉漪张了张嘴,“但是我现在揍不了你。先欠着。”
重暝长舒一口气。
“你不生气,怎么都行。”
第二日,沉漪在筋骨破碎的剧痛中偶尔能回应一些只言片语。
第三日,重暝的神识只能探查到沉漪活着,身体状况等一概无法探知,他有些不好的预感。
第四日,蓝色的波流已经变得浩瀚如海洋,重暝神识探入结界里就像进了泥潭,举步维艰。
第五日,一股强大的元神力量将重暝的神识反弹了回去。
蓝色的灵气将整个幻雾仙池染成了一片汪洋。
重暝也被逼退至幻雾仙池的池面上。
芙蕖惊喜地看着他:“结束了吗?”
不等重暝回答,云霆山弥漫开大海独有的湿气,天色骤暗,雷云团聚。
闪电流窜其中,狂风呼啸,暴雨倾泻,滚滚雷涛轰然而至。
“天雷?”
“不是。”重暝看向被自己堵着的幻雾仙池,盛大的蓝光从他盘着的身躯缝隙刺出。
芙蕖打量着蓝光,脸色凝重:“池子里水汽好重,我在这儿都感受到了危险,沉漪不知道怎么样了。”
重暝心烦意乱地吐出黑雾,将蓝光尽数遮蔽。
“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人发现这里的动静。”
池底,一实一虚两个身影重叠在一起。
沉漪悬在灵气汇成的波涛中心。
她的下半身依然是长长的鱼尾,那绸缎似的冰蓝色尾鳍,在灵气的波动中,逐渐变得虚幻,直至如云似雾。
在她的身体之外,笼罩着一个比她大了数倍的金色虚影。
那虚影长发及腰,身形挺拔,五官绝美。眼帘半垂,凌厉如剑气的眼神里,有一缕神明垂怜世人的慈怀悲悯之色。
在“他”的守护之下,沉漪破碎的元神顺利凝聚成一条有着半透明龙角的唤海灵龙。
蜕鳞就是破后而立。
比起顺利凝神聚身,更让沉漪惊喜的是在最艰难的凝神聚身阶段,她得到了来自华光的守护。
但很快她就开心不起来了。
按照云如野所说,华光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太过使用神力。
像这样以那半颗心脏为媒介调动元神来护她,华光此时说不定……
沉漪缓缓睁开眼睛,虚影亦抬起了眼帘。
伴随着悠长的龙吟之声,沉漪的元神归窍,金色虚影幻化为一头三尾老虎,钻回沉漪的身体。
“华光,等我去守护你。”
沉漪蜕鳞七日,暴风雨下了七日。
在第七日傍晚,幻雾仙池内的结界消失不见。
重暝庞大的蛇身被幻雾仙池里的东西撞得东倒西歪。
他瞪圆了眼,难以置信地变回人形闪到一旁。
芙蕖迎上来查看,才刚走到池边,就见仙池里的云雾像泉水般喷涌而出,直冲天去。
紧接着,一条冰蓝色的小龙从云雾茫茫中蜿蜒飞出。
小龙的龙鳍如蓝色流雾,冰蓝色的龙鳞泛着剔透如水晶的光泽,周身水汽氤氲,灵气凝如水流环绕。
暴风雨中,它飞向天穹之上的雷云,将云、风、雷、雨尽数吞入口中。
小龙调转回龙首,用清澈的冰蓝色眼眸凝视着重暝与芙蕖,渐渐消失不见。
重暝魔怔般反复念着。
“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
芙蕖一眼就认出那条小龙就是沉漪,不过她不明白。
鱼,怎么就成了龙呢?
“她去哪儿了?”芙蕖这才发现她在云霆山找不到沉漪的气息了。
重暝灵魂出窍般喃喃道:“我知道她去哪里了。她去找华光了。”
“啊!”芙蕖惊叫一声,“刚才这么大动静,她会不会被人看见?”
对永未海意义非凡的唤海灵龙出现在云天仙境,这要传扬出去……
“不必担心。我早已设下镜花水月遮蔽了云霆山的一切动静。”
云如野带着应言踏风而来,神采飞扬。
“除了我们四个,还有那个自身难保又不老实的家伙,就是天知地知了。”
云如野摆弄着他的小镜子,心情甚好。
他刚才可是欣赏到了此生难遇的奇景,没想到这个忙他不仅没白帮,还赚了个增广见闻的眼福。
好得很。
重暝神色复杂的看着面前的两人。
小家伙是何时开始,结下这样好的仙缘的?
还有云如野口中提到的那个自身难保的家伙……“是华光?”
云如野抬了抬眼,“正是。”
应聆宫。
聆愿树下,不见华光,只有长庭。
不好的预感涌遍全身,但沉漪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华光不会死,只要他不死,她就不会失去他。
“长庭。”沉漪小跑过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东看西看,“华光呢?”
长庭寻声看去,眼里神光微动。
沉漪的外表没有变化,气息却变得截然不同。
他说不上来,也不打算深究,因为他是带着重要的任务来的。
“华光神君提前预料到自己可能来不了,便嘱托我按约定替他来接公主。”
这个答案她早有所料,心里还是难受的紧。
哀恸的情绪只在沉漪脸上停留了一瞬,便迅速被她以惊谔的神色掩盖。
祝祷星辰盏覆满了冰霜。
华光像睡美人一般沉沉睡着。
昼恒有些疲惫的抬起眸子,看到沉漪,他垂下眼 ,“深感惭愧 。”
他之前预料,不出意外,华光会安然无恙,但两日前 ,华光突然一睡不醒,他找不到原因,挫败感与愧疚围攻着他。
原来规则之下,神也并非无所不能。
沉漪站在离祝祷星辰盏两三步的地方。
她不敢靠近,怕控制不住。
“他只是睡了就好 。”
昼恒与长庭不敢看沉漪。
哀莫大于心死,她说这样的话,现在定然是伤心过头,心念俱焚了吧?
沉漪扫着两人的神色,调转话头提道:”我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陷入沉睡。“
依旧是她惯用的掐头去尾。她只告诉昼恒,她蜕鳞时遇到大麻烦,华光用元神守护了她,助她过了临门一脚。
这样大的消耗,以他的身体自然是承受不了。
沉漪神情殷切地望着昼恒,“原因就是这样,希望您再想想办法。”
她当然知道,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她的护心鳞。
说出这些只是为了转移昼恒的注意力,她好去做只有她才能做的事。
“你可帮了大忙了。”昼恒用扇骨拍了拍手心。“知道原因就好办些。”
“夫君就有劳您照顾了。”沉漪恭恭敬敬地行礼。
昼恒警觉地看向她:“你要做什么?”
沉漪神秘一笑:“出一趟远门,去找一个故人。”
话音未落,她便消失了身影。
九幽冥狱,时无涯。
沉漪这趟远门,要回到三万年前的悲鸣冻原,将她的护心鳞交给三万年前的华光。
光是想起从重暝的回忆里看到的那个华光,沉漪就只发怵。
看着白色的悬崖下,光怪陆离的深渊。
沉漪回忆起君不忘的传音。
【时无涯会让你在转瞬之间经历一次生死,在死的一瞬间抓住流逝的时间,就能得到一次回到过去的机会。】
【若是没抓住,你会回到时无涯上。不放弃,一直死,总会成功。】
一直死到成功为止?
在学堂的时候先生经常夸她领悟能力强,应该不至于会一直死。
沉漪平复了一下心情,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时无涯。
生死被压缩在一瞬之间。
她还没来得及去体会痛以外的东西,就已经原模原样的回到了时无涯的悬崖边。
缓和了一会儿,抑制住对那种极致痛苦的恐惧,沉漪再次跳下了时无涯。
时无涯在的地方,十分古老荒凉,历史久远,这片死寂的幽冥之地,时不时会有冥狱的官差来此地摸鱼。
君不忘在这里的壮举,就是那些摸鱼的冥差传扬出去的。
远处,晃动着几个冥差的瘦高身影。
“走了一个君不忘,又来了个姑娘。这年头的姻缘都这样折腾人吗?”
“一百五十四……”其中一个冥差探了探头,“一百五十五……”
“你在数什么?”
“那姑娘跳了一百五十……现在是一百五十六。”
“还差的远,不死个三五百次是不可能领悟到的,要不然人人都会有后悔的权利。”
“最难的不是寻找时间,最难的是忍受死的恐惧和痛苦。”其中一个说道。
沉漪两眼空洞地站在时无涯边上,全心全意的在复盘着君不忘提过的每一个字,没有察觉到有鬼在偷偷吃瓜看她跳崖。
“时无涯给我的时间太短了。人类的身体太过脆弱,我用本体下去说不定能多抗些时间。”
为以防万一,她升起了结界,把时无涯内的景象隐匿。
避免有路过的眼睛看到她的真身。
纵身跃起的一瞬间,沉漪变回唤海灵龙,飞下时无涯。
只是一小会儿,沉漪就再次回到了悬崖边。
这一次延长了两倍的时间。
沉漪的眼中亮起一抹坚毅。
她兴奋地继续扎进时无涯下的灵气乱流。
生生死死,循环不止。
“回到华光的身边”这个信念支撑着她,一次又一次重拾勇气,面对死亡。
在过去,及未来,始终不变的只有时间。
要抓住的不是时间,而是存在于无数时间中的那个人。
“我要寻找的不是三万年前的某一天,而是华光。”
沉漪在金色的乱流中猛然睁开双眼,看清死亡降临的那一瞬光线。
她的脑海里,心里,闪过无数个画面。
无数个身影,无数张脸,以及无数心情。
这些东西就是时间存在的痕迹。
在这之中,有一片肃杀凋零的冰天雪地。
苍茫的天地间有一个雪白的清绝身影,他似是有感应般转过身来。
那双凛冽的金色眸子向沉漪看了过来,眸子里一片刺骨的冷寂。
白茫茫的暴风雪紧随着他的视线呼啸而至。
沉漪蜷缩成一团,用身躯把脑袋护的紧紧的。
暴风雪骤然停息。
紧接着就是刺骨的寒风卷着碎冰铿锵地砸在龙鳞上。
好像被什么可怕的捕食者盯上一眼的胆寒。
沉漪将盘着的身子松开一条缝,露出眼睛打量。
目之所及皆是毫无杂色的白。
繁华的城镇,在极端的灾厄中变成了数不清的白色坟堆。
地平线那边,铺天盖地的暴风雪在远处肆虐。
这里,就是重暝给她见过的,三万年前冻灾中的浩州城。
她终于成功了!
这样的话,那她刚才感受到的视线岂不就是……
在她七步之外,三万年前的华光悄无声息的伫立在那。
及腰的白发披散,五官绝美又带着咄咄逼人的凌厉。
像是化为人形的悲鸣冻原,极致的冰雪盛景,更是极致的危险。
见沉漪打量他,他的眸光微转,似乎把她的打量当做了对他威严的挑衅。
漠然冷寂的眼神骤然一变。
沉漪浑身的鳞片“咻”地片片竖起。
冻骨的寒气像一张沉重的网,把沉漪牢牢困住,动弹不得。
杀意如肆虐的狂风,呼喝着朝她袭来。
沉漪的视野陡然陷入了冰冷破碎的雪中。
再次恢复过来时,周围只剩下时无涯死气沉沉的荒芜气息。
好想骂人!
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回到三万年前。
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被当年的华光杀了。
呜呜呜呜……
她心好累。
沉漪用爪子摸了摸心口那片最为坚韧的鳞片。
君不忘的话语在她脑海里响起。
【你在过去死去的瞬间,时无涯会带你回到现在。时间的流逝,就是生与死的交替。】
这样的打击,若换做是其他人早就一蹶不振。
好在沉漪一向乐观执着,她的气很快就消了。
因为她觉得,既然见到了人,这就是好兆头。
好兆头,从死开始。
第二次回到三万年前见到华光,沉漪吸取教训,落地直接起飞躲进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