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想要追求爱情,奈何痴心错付,回头已来不及了。”百灵幽幽一叹,低声说,“先生允我,若是一胎得男,便抬我进门。我还是拒了。现在是什么时代?我何必受那大妇折磨,还不如就这样留在外面,倒像个新式女郎的样子。”
俞璇玑不好接话。虽然民国废除了一应旧习,只是这姨太太外室之类的,仍旧在政府要员、军队高官中颇为常见。若是男主人战死沙场,家里倒只剩正房太太和姨太太相互扶持度日,并没有听说如何互相折磨之类的阴私谈资。
百灵终究不是自由身,聊得投机之时,忽听得窗外有汽车鸣笛。她匆匆起身:“怕是先生使了司机来接我,我先回去,下次再来拜访先生。”这两个“先生”连下来,让俞璇玑边咳边笑,一路把她送到门口。
接送百灵的车,看起来都是差不多的。车窗拉着帘子,寻常也看不见有没有人。俞璇玑闲闲站在门口,猜测李默群在不在那严严实实的布帘之后。她正猜的得趣,司机跳下来拉开车门,李默群手杖一点,竟从车里踱了出来。俞璇玑吃了一惊,忙上前含混着打了个招呼,替百灵解释:“木子小姐来看我,我们聊得投机,时间长了些,请您勿怪!”
李默群笑道:“俞先生客气!若不是您及时赶到救了木子,还不知她要吃多少苦。该是李某谢谢俞先生才是!”一边说着,他一边掏出个盒子来。“听下人说木子出门匆忙,忘了要还给您的东西,我是专程给您送来的。”
“真是麻烦李先生了!”俞璇玑拿在手里,感觉不对,便又看了李默群一眼。
李默群就笑道:“俞先生这样有声望的新女性,可不该对自己如此潦草简朴。李某一点心意,算是您救了木子的谢礼。”
“这怎么使得?”俞璇玑仿佛有些急了,“我原本是去感谢木子小姐帮了我的忙,不过是碰巧帮忙,哪里算是救人?”她把盒子向李默群推去,李默群既不接也不应,施施然笑着,通身无懈可击。
于是俞璇玑转向木子:“我不能收!”木子却只是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李默群,飞快地钻进车里,还关上了车门。
李默群仿佛没有看到她的尴尬,笑着闲谈:“我记得我和俞先生见过面,好像是在……是在……是在什么时候来着?”
俞璇玑应声对着李默群的面容打量了一会儿,做恍然状:“怪不得我看李先生如此面善,我们还真是见过!是在新政府的活动上吧?”
这是场面话。俞璇玑参加的新政府的文化活动,根本请不到李默群。他们真正可能见面的,就只有佐藤拉着俞璇玑去参加的那一次军部的“胜利庆典”。李默群和某位日本要员谈话的过程中,佐藤过去打招呼,俞璇玑站在旁边做个陪衬。这样的一面之缘,能想得起来才怪!
李默群既不赞同也不否认:“看来都是缘分!合该您与木子成为朋友。木子在上海漂泊,能交到像您这样的好友,我也为她开心。日后还请俞先生多多照拂木子,李某感激不尽,定有重谢。”
俞璇玑掂掂手里的盒子,笑道:“可不敢当!这等重谢再来一次,我是不敢认木子这个朋友了。”
“那就是木子福薄,高攀不起俞先生咯!”李默群不急不缓地应了一句,居然就这样转身上车,走得比素不相识的人还要利索。
俞璇玑托着盒子站在门口,莫名笑了一声。
☆、争取筹码
李默群的谢礼,当真大手笔。俞璇玑只是为了做戏,翻出一枚品相说得过去的老珊瑚珠子,叫金匠打了戒子嵌上。东西小而轻便,随手忘在别处,才说得过去。现在戒子固然还在,旁边配齐了连耳坠、项链带手镯,成套的火红珊瑚首饰,色泽莹润,显然更讨年轻女郎的欢心。这份礼若说轻了,价值不菲,寻常拿出手也足够大方;若说重了,显然也没有特别用心,新珊瑚和老珊瑚深浅有异、光润不同,搭在一起失去了原有的风味……刚好能传达有意结交却又不肯放下身段的态度。
俞璇玑若是拒了,那是木子小姐“福薄”;俞璇玑若是应了,那是李默群的人脉多了一份小小助力。真是怎么算都不吃亏啊!
俞璇玑自然也是不亏的。她原本只想通过结识百灵,多了解一些李默群的私人生活,从中寻找可以利用的把柄。没想到送上门来的百灵居然身怀有孕……李默群能应允娶她进门,当然是因为正房太太并无所出,家里的两个女儿也是私宅生养的,只不过李默群来上海前把姨太太丢在了老家,一副有意要维护小家庭的样子,结果还不是转身供起了金丝笼里的百灵鸟。
现在,这枚筹码握在俞璇玑手里了,若是李默群反水,这枚筹码就可以化作苦果。俞璇玑还需要再多一枚筹码,一个甜头,大到足以抵消李默群被威胁时的不悦的甜头。两手准备都齐全了,才是交易的开始。
百灵这边的进度神速,让俞璇玑轻视了此事的难度。为了第二枚筹码,她几乎跑断了两条腿。然而她没什么可抱怨的,不要说上海滩,就算是在整个沦陷区,无数汉奸比她还辛苦、还积极、还敬业,上下乱窜,不得其门而入。
这第二枚筹码,要着落在“东亚和平促进会”。沦陷区类似的组织如雨后春笋,其中很多不过是一些搭不上日本人的小汉奸们心急如焚地拱起来,狐假虎威欺压百姓尚可,在伪政府高层或者宪兵司令部面前根本排不上号。但是“东亚和平促进会”可不同!俞璇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在给松岗太太拜年的时候。战线越来越长,军部的采购清单也越来越长,即便是高级军官也会被种种名目绕得头疼,能劫掠的明明一丝不剩,为什么物资还是那么难以搞到呢?他们开始认识到专业人士,尤其是精通贸易的商人的重要性了。“东亚和平促进会”是直接为军部采购服务的,一旦正式运作起来,那就是控制了整个亚洲目前最大规模的物资采购、运输、供应的产业链。而且,这样大规模的商业组织,居然是不以盈利为目的的!也就是说,军部出全资供养,而“东亚和平促进会”绝对可以合理合法地掏空军部口袋里的每一分钱。
即便把伪政府从下到上翻个底朝天,都找不到这么肥的差事!
当初松岗太太提及的时候,“东亚和平促进会”还是一个尚未议定的计划。俞璇玑也只能盯着容易落实的油料供应,去安排人手、筹备计划。现在“东亚和平促进会”的消息已经惹得伪政府官员都人心浮动了,俞璇玑再去走松岗太太的门路,就发现没有那么容易了。
松岗太太在俞璇玑开始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就面露尴尬。俞璇玑心里大叫不好,但是第一枚筹码已经握在手里,她整个人都被架在了火上,再也没有什么退路了。待她表明来意,松岗太太才一脸苦闷地告知原委。“东亚和平促进会”通过军部决议不过小半天,就不断有人拖了关系想要挤进来。不巧惊动了某位脾气不好的高层,认定这是内鬼走漏了情报,指定由特高科审查与会人员。连松岗先生都被特高科关到凌晨,讯问了一堆问题,回家后还惊魂未定。后来,特高科给出了审查结果:并非军部出了问题,不过是盯着军部一举一动,想要找机会“靠拢”的汉奸太过心急,想要先下手为强,没想到动作太快反而引起了怀疑。这出闹剧,搞得军部军官恨不得和“东亚和平促进会”撇清关系。松岗先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在“东亚和平促进会”的筹委会任职,大概是“躲”得最快的一个,他连打听消息的手下都训了出去,现在每天只是反锁上办公室的门加班工作。
军部军官人人自危,外面的汉奸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依旧削尖脑袋想要挤进来。日本军官越是不作回应,汉奸们越是认定职位抢手,越是将运作此事视为和日本人搞好关系的终极目标。松岗太太这几天,不知道已经拒绝了多少找上门来的新朋旧友。若不是俞璇玑有之前的交情和面子在,恐怕也只能无功而返。好在松岗先生对张学文那个溜须拍马的小舅子印象很好,连带认为俞璇玑这个介绍人着实靠谱,虽然不愿大张旗鼓帮俞璇玑运作,但还是答应把俞璇玑介绍给目前统管华北地区军事物资的井浦中将。
俞璇玑深感机会难得,原本想要带上助理做翻译,松岗太太连连摆手:“井浦中将是个中国通!你要带翻译,他会不高兴的。”
“东亚和平促进会”组建在即,想要见到井浦中将的人已经把军部的办公室堵得水泄不通,以至于即使松岗先生帮忙打了招呼,井浦中将也只能屈尊绕到一个军部仓库的背后,在角门处“接见”俞璇玑。和佐藤那些或者杀气腾腾或者油嘴滑舌的同学相比,井浦中将老成持重得多,中文也地道得令人惊讶。
“井浦将军!能见到您真是太荣幸了!”俞璇玑其实没学明白日本人的鞠躬方式,只能模仿个样子。
“哪里哪里!松岗告诉我,您为我部工作贡献良多,还引荐过很多杰出的人才,可谓是一等一的良民!”井浦中将通身和气,只是笑起来的样子有点用力过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