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的路上,正遇见刘二宝带着一群队员设卡子。俞璇玑改装客厅的时候刘二宝还来帮过忙,可惜之后活动密集、人多眼杂,他们的来往越来越少。这回正好手里还有德大的点心盒子,她就让司机载着女郎们改道,她径直下了车,喊了声“二宝哥”,邀功似的把点心捧了过去。刘二宝却无心应对,顺手就放在一边,招呼一个手下兄弟过来,让他马上送俞璇玑回家。
“出了什么事?”俞璇玑也只是多问了一句,就听得一声闷响,朝着哨卡驶过来的卡车车身一偏,爆胎、急刹。距离很近,俞璇玑能认出坐在车里的陈深。
这一幕似曾相识。俞璇玑的第一反应是回头往哨卡后的街巷张望:如果她猜得没错,这就是军统锄奸队要帮助徐碧城营救女囚的桥段了。陈深临时被指派押运,徐碧城告知计划,于是他刻意拖延,想要避免冲突。然而毕忠良早就派了刘二宝截在路上,要伺机把军统拿下。唐山海临时获知消息,现在应该已经混进被封锁的地带,通知锄奸队队长陶大春等人了。
她的故事没办法讲得事无巨细,不然原本可以免去唐山海这一趟无妄之灾。想了一想,她又释然了。连一模一样的西服扣子遗失在现场这种纰漏都能在陈深的遮掩下蒙混过关,毕忠良到底是真傻呢还是假傻?或者他其实根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李默群同样是摇摆不定的墙头草?
☆、步步高升
俞璇玑没有拒绝刘二宝的好意,也无心留下来“看戏”,只是在和陈深问好的时候,深深地看了一眼他夹克上的纽扣。陈深的眉毛迅速皱紧,似乎在用眼神询问些什么。然而俞璇玑只是微笑。她知道他自有解决之道。
联系人早有警示:一旦她的任务正式启动,她就处于一个极端危险的境地,她没有受到过专业训练,没有自保和脱身的能力,没有随机应变的经验……她不够专业,所以只能回避危险,尽量不要和闲杂人等、可疑事件联系在一起。
在集中精力对付李默群的同时,她可不想被毕忠良狠咬一口
她跟随刘二宝安排的人手绕了一个大圈,才回到办公室。李默群下的帖子就躺在桌面上。百灵今天已经当面邀请她去乔家栅别墅共进晚餐,再加上李默群正式下帖子……她觉得这一定是个不小的好消息。
比如,伪政府从宪兵司令部虎口夺食,拿下了既能立功又能发财的“清乡行动”。
“恭喜先生,步步高升!”百灵平日里性格痴醉一点,那也是为了讨人喜爱。在这样私密且郑重的庆功宴上,她的吉祥话是一句都不会少的。
“让我想想……既然是清乡委员会的负责人,那么,岂不是该叫一声——‘李委员长’?”俞璇玑也是个凑趣的好手。
李默群摆摆手:“有汪先生坐镇,出任会长,我这个秘书长才做得踏实啊!”
“秘书长真是谨言慎行的典范!不过这里隔墙‘无’耳,汪先生对于我等小民来说远在天边,”俞璇玑举杯祝酒,“今后还是要靠李先生多多关照咯!”
私下勾连,少不了请客送礼。俞璇玑准备的是飘扬过海的苏格兰威士忌,虽然这年月酒税高得惊人,但在达官显贵家里,名酒也没什么好稀奇的。真正难得的是,这六瓶威士忌的年份是刚好连在一起的。李默群看到时就叫了一声好,接着就让女佣一次全都打开,斟入六支水晶高脚杯,逐一品鉴。俞璇玑见他摇头晃脑微阖双目沉醉其中的样子,才暗暗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份礼物算是投其所好。
俞璇玑既不爱酒,也不懂酒,不过是买酒时喜欢和酒家聊聊天,这样那样的名头多少听过一些,应付李默群的话题颇为吃力。好在她很快从百灵身上学到一招:百灵在酒之一道也没什么见地,搭话搭得极为巧妙,每每颦蹙眉头问一句“这是为什么呢”,谈兴大发的李默群根本不会注意,只是就自己的话题滔滔不绝地讲下去。于是俞璇玑也跟随百灵做起了好听众,不过她喜欢反问,眼神中带着崇敬,语气里又似乎藏有质疑:“是吗?”“真的吗?”“这也可以?”习惯了权威地位的人受到质疑,反而不容易当场发作,李默群“科普”起酒文化来更是尽兴。
这一晚宾主尽欢。李默群酒酣耳热之际也透露,自己可以为俞璇玑在宣传部运作一个闲职,比如东亚文学研究会或者和平文学奖评审委员会之类的。俞璇玑连运作的经费都无需支付,李默群提点得已经很明确了——“李某也想在新政府里多些照应”。
俞璇玑酒量不深不浅,大多数时候也只是举杯充充样子,可是李默群说着这句话为她满斟了一杯,她也不得不闭了眼一口气吞下去:“李先生有雄心壮志,俞璇玑也只能锦上添花了!”这是交换,是承诺。李默群要在宣传领域有自己的人,必定所图甚大。俞璇玑应了此事,从此便归入李默群麾下。
站队本身没什么不好,风险与机遇并存。
李默群审慎的眼神总让俞璇玑有些不舒服,直到她饮尽这杯苦酒,李默群才垂目盯着自己的杯子,仿佛突然间失去了宴饮的兴致:“与俞先生共事,李某分外期待。”
俞璇玑笑一笑,又和百灵聊了几句闲话,就同百灵手挽着手出了大门,依依不舍地道别。
“璇玑……”百灵欲言又止了几次,俞璇玑索性等她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先生器重你,我本该开心才是……可……也不知什么缘故,悲苦之情正侵吞着我的心……璇玑,你素来是知我的,我私心里只希望你能过得更好……”她心里乱,越说越乱。
俞璇玑握住百灵的手,安慰她:“我都知道的,你不是不愿意我给李先生效力,只是你明明才华横溢、品性高洁,却困于后宅,不能走向社会争一份属于女子的事业。你的难处,我是懂的。”
百灵一双美眸中定定流下两行泪来:“璇玑,若非我们相好已久,这话我是不会讲的——我宁愿像你一般,惬意自在、有所作为。”
俞璇玑连忙取了手帕为她拭泪,又催着女仆:“赶快扶你家小姐进去休息!找个冰冰凉的物件,在眼睛上滚两滚!这会子要是肿了,明天都好不了!”
百灵自然也曾经是心怀梦想的进步女青年。然而在这样的世道里,刚刚解除了礼法桎梏的女子们势必要辛苦一些,若是贪图锦衣玉食,就不必标榜洁身自好;若是吃不得半点困难折磨,又如何能独自求生。百灵的苦,苦于她明明选择了这条路,却不肯剥离那个纯洁而理想化的自己,不肯心甘情愿地沉沦在这富贵堆、金玉冢里。
百灵可以在大门口与俞璇玑“执手相对泪眼”,却不能用失了颜色、缺了脂粉的容颜面对李默群。现实,就是这样冗繁琐碎,容不得一个小女子伶仃孤苦的梦呓。
李默群固然贪杯,动作却一点不慢。俞璇玑很快就收到了担任“和平文学奖”评审委员会执行长的邀约,办公地点和伪政府的-宣-传-部-就在同一栋楼里。不仅如此,李默群的秘书还专门打来电话,为她约见了一位卑躬屈膝的投机商人。此人在南洋有些亲戚,平素做的就是投机倒把的生意。上海沦陷后,他四处钻营,想要搭上军部的关系,以便打通南洋的货品运输的通道。然而不是受阻就是被骗,连李默群都嫌他央求的事情太过麻烦,并不理会。这一次,他听说俞璇玑有日本商会和军部的关系,就自愿献出了一笔资金,作为“和平文学奖”的筹备金和奖金。俞璇玑毫不客气,狮子大开口,足足把他的献金翻了一番。有了这笔献金,她这个“和平文学奖”评审委员会执行长就更加底气十足了。至于日商会和军部的关系?她毫不拖延地把此人介绍给佐藤,接下来就看佐藤能不能从他身上剥下一层皮来了。想想日商会那帮锱铢必较、雁过拔毛的日本商人,再想想军部那些吃拿卡要、视沦陷区人民为彘狗的军官,俞璇玑觉得自己还是有些不必要的恻隐之心,下手太轻了些。
“执行长”走马上任,原本也应该大肆庆祝。俞璇玑和佐藤大宴杂志社职员,之后又要连连宴请请文化界的前辈同道。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答谢李默群。可惜每次都听说他最近事忙,实在抽不开身。俞璇玑与百灵依旧常来常往,百灵尚未显怀,身子已日渐沉重,心情也总是不佳,常郁郁垂泪。俞璇玑有的时候与她闲话开解,有的时候便推荐些“市井小说”给她打饭时间,七八本野史中也夹着一两本进步读物——不用俞璇玑叮嘱,百灵也不肯让金主发现她日常在读这些少妇含羞、红杏出墙的故事,自己把书都藏得严严实实的。
俞璇玑自有想法。她虽然不认为百灵真的有勇气踏上革命道路,却也免不了被联系人“不放弃任何一个有发展可能的同志”的观点所影响,觉得百灵并不是全无觉醒,只是需要一些决心和意志罢了。然而她这天来乔家栅,正看见徐碧城扶着李默群太太站在别墅门口,大门洞开,里面早已闹得沸反盈天,几个身强体壮的婆子大呼小叫,伴随着打砸东西、珠玉四溅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