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璇玑把女佣也扶起来,慢慢地说:“你也是个忠心的。这样的时刻,你还能陪在木子小姐身边,一定会有福报的!”
女佣闻言大为感动,扯住俞璇玑的衣服就开始絮叨:“哎呀,幸好有您来,不然我们就被他关死在屋子里了!您是不知道啊!现在的贼人真是越来越猖狂了,大白天也敢跳窗子进来,蒙着脸啊,露着黑洞洞两只眼。阿弥陀佛,吓死我了!他把我们都绑起来,把金银珠宝都拿走了啊!那么长的东珠项链,可是前清皇帝家的宝贝,也就是李先生爱重我们小姐……”
俞璇玑听她越说越离谱,赶紧出言打断:“木子小姐受伤了,家里可有药,赶紧拿来。”
木子小姐嘤咛一声,自床榻上幽幽转醒,声音虚弱:“俞先生,还在吗?我怕是不好了……”
女佣跑出去找药,俞璇玑走到床边坐下,握着木子小姐苍白纤细的手:“说什么傻话呢!一会儿给你上了药,包扎好,先睡一觉。若是半夜发热,还得吃进口的消炎药。若是半夜不发热,睡一觉也就过去了。”
“像我这样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那贼人不来则罢,此番一来,我还有什么脸面见人,还不如被他当场杀了干净……”木子小姐这样说着,满面悲痛。
俞璇玑觉得喉咙里被什么噎了一下。话说这位民国林黛玉,你知道你现在是人家的外室,早就没什么脸面可言了吗?“这都什么时代了,谁还因为这等事随随便便就看不起女人?不过小小毛贼,连你一个手指头都没沾着!再说像木子小姐这样心底善良的姑娘,我见汝亦怜,何况……”俞璇玑不再说下去,却与木子小姐一个会心眼神。
木子小姐的手在俞璇玑掌心里瑟缩了一下,连眼神都颤巍巍的:“俞先生,我是个苦命不详的人……”
俞璇玑按住心头火气,好言相劝:“谁在你面前胡说八道来着?告诉我,我在杂志上帮你申冤!你还有一把花团锦簇的好年华,可要过得有声有色,给外面那些人看看!”她一边说着,一边接过女佣拿来的药箱,细细致致地帮木子小姐上药。“你这样娇花一样的小姐,出有汽车,进有宅邸,有学识有见地,怎么能像迂腐的旧式主妇一样观念?该过现代女郎追求自由平等的好生活!”
大概是说中了木子小姐的心事。她陡然撑起半个身子,几乎把俞璇玑吓了一跳。这位小姐仍旧是娇怯怯的模样,双眸中却仿佛燃起火花:“俞先生,你果然与那些女人不一样!我在这幽暗的世上孤寂前行,苦于凄风冷雨,伤于无人怜惜。只没想到,其实上苍早就为我安排了俞先生这样的知心女子,若不是此番得先生搭救,险些叫木子错过了……”
幸好俞璇玑也是写闺中故事出身,面对如此拽文腔调面不改色声不变调,从容将木子小姐受伤的两手往旁边放妥,小心又轻柔地抱了抱这位民国文艺女青年,抚着她的脊背安慰:“上天必是眷顾女子,才让我们在茫茫人海中遇见一二挚友。从此相互扶持、一路珍重,岂不甚好?”
李默群莫不是就喜欢这种病病歪歪、哼哼唧唧的调调?特工总部的人果然……都……不太正常啊!
☆、扶危助弱
俞璇玑当然不是像木子小姐以为的那样,“于茫茫人海中”蓦然回首救孤弱女子于危难的爱心人士。
闯入木子小姐家中的毛贼,是联系人派出的。为了避免引起特工总部的怀疑,他们甚至先在其他地方照此操作了两回,又在闯入木子小姐家当日,“光顾”了乔家栅另一栋别墅。后来俞璇玑听说,这几趟“劫富济贫”收获颇丰,奈何东西都不能在沦陷区出手,很是让负责穿过敌人封锁线的同志们费了一番心思。
榔头脑袋只是门房之一,另一个较为机灵懂事。挑选榔头脑袋值班当日去拜访,同样是联系人和俞璇玑商定的。这个计划赌的就是门房不会突然发现家中有异。真正能让门房一整天都不去探访主人的原因,并不是上天眷顾,而是他们获悉榔头脑袋前一天买了三场赌马——他在这三场上压了数千中储券,怎能不窝在值班室里守着话匣子?
李默群这几天去南京了,伪江苏省省长也要做做面子功夫,更何况他一直打着算盘要抢宪兵司令部的功劳。即便听闻木子小姐家被洗劫的消息,也不会为了惊魂未定的外室而匆匆归来。
俞璇玑觉得,自己可惜生为女儿身,不然这就是活脱脱一出英雄救美的佳话。
不过,“俞先生”若真是个男人,估计李默群早就找人毙了这对“奸夫淫妇”了。毕竟,收到惊吓而黯然垂泪的木子小姐,在当天晚上一直扯着俞璇玑的衣襟不肯放她离开,俞璇玑也只好唤醒内心最大的温柔与爱心,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关怀木子小姐,陪着辗转反侧的女郎讲了许多酸话。
木子小姐毕竟气力不济,没熬过午夜就沉沉睡去。俞璇玑松了口气,想想做戏还是要做全套,她索性倚在簇新的贵妃榻上睡了一夜。结果第二天早晨木子小姐精神抖擞,俞璇玑身上反而忽冷忽热,告辞时被木子小姐握着手流着泪叮嘱了些许支离破碎的诗词,一路脚步飘忽地回家去了。
联系人帮她开了个好头,接下来就全看她的了。偏偏她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幸而二宝常来常往,帮她带了些紧俏的西药,烧是退下下去了,咳嗽总也不好。她原本想在家休养几天,二宝催着她去看了中医,回来又成日盯她煎药,屋子里的气息就不用说了,连手稿拿起来都仿佛泛着苦味。
登门造访的木子小姐倒是对颇为欣赏这种“药香”,柔声细语地说:“到底还是俞先生这里清雅合意。我原就想着,不知道要怎样的境遇,才能造就出于俞先生这等女子?这次亲眼见了,才知道,必得是俞先生这般干干净净地生活,才能写出那样不染纤尘的文章。”说到最后,眼圈就又红了。
俞璇玑刚一吸气,就咳得停不下来,好容易抚着胸口稳住了一些,缓了一拍才开始传播毒鸡汤:“若是心里干净,自然活得就干净。”
木子小姐听了愣愣地望过来,仿佛一时竟痴了,良久之后才幽幽地说:“竟是我误了……”
俞璇玑皱着眉,找了一丸甘草含在嘴里,扯住木子小姐,带她去书房:“上次原本要请乐队演奏乐曲,邀你欣赏的,结果却未能成行。庆功宴的时候,你帮了大忙,一直想要好好感谢你。认识之后,就不能送你那些俗物。你看这里喜欢哪本书,我便送给你!”
说这话如同割俞璇玑的肉,不过要是能就此打断木子小姐的自艾自怜,那么牺牲一本书又算得了什么呢?
木子小姐挑来选去,最终拿了一本绝版的《梦轩词稿》。俞璇玑心里暗暗点头,这人与书还真是相得益彰,分明都是伤春悲秋的黛玉之风。
木子小姐对这本册子爱不释手,与俞璇玑絮絮了一些女作家月霞女士的往事之后,方想起正题来。木子小姐当然不是无事来访,她是来送还俞璇玑首饰的。上次俞璇玑在乔家栅停留时,把新取的首饰“遗落”在木子小姐家里。事后木子小姐专门把电话打到办公室,和俞璇玑约定了归还首饰并登门拜访的时间。
首饰不过是个由头,俞璇玑本不在意。可是当木子小姐打开手包,翻了两翻,瞬间白了脸色,额头沁出细汗时,俞璇玑几乎快被她逗得笑出来了:敢情来还首饰,结果把首饰忘在家里了吗?
“俞先生……”木子小姐的眼泪已经挂在睫毛上了,“我真是……蠢笨透顶了……”
俞璇玑安慰她:“谁没有个疏忽大意的时候呢?不用挂怀,或许这就是上天的意旨,要我们常常来往才好。”
木子小姐虽然黛玉上身的时候太多了些,却也不是那么矫情难哄的性格。她很快忘记了这件小事,继续和俞璇玑谈诗论文。她们的观点本不一致,甚至冲突甚多,但俞璇玑顺着木子小姐的路数去说,自然喜得木子小姐连连抚掌赞叹:“俞先生真乃木子平生知己也。”
等到话题深入,木子连家底都告知了俞璇玑。她居然是旗人,除去那个正白旗的冗长姓氏,闺名原是海霍娜。她甚至把满文发音教给了俞璇玑,只是俞璇玑说了几次都不像,索性满名意译,叫她“百灵”。
百灵人如其名,乃是外语专业的高材生,不仅精通俄语、日语、满文,甚至还会讲一些法语。李默群举家迁往上海,首先想要给孩子请个家庭教师,百灵也去应聘,一个照面就被李太太回绝了。据百灵说,当时“先生”也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她以为自己再无回转的可能。没想到走出两个街口,就被“先生”使人拦住了。“先生”自己不出面,先叫下人给百灵还清房租,又换了个住处,锦衣玉食好生供养。然而百灵那样出身,虽然险些流落街头,却仍旧极懂得什么是好东西,什么是好日子,懂得鉴赏珍品享受生活。“先生”每次来看,都被她一通挑拣,不是摔了仿制的前明攒珠凤冠,就是撕了从乾隆爷题诗的字画上“揭”下来的夹层伪作。百灵虽然气盛,耐不住“先生”耐心琢磨,到底还是一时志短头昏,收起尖牙利爪小心思,依附着“先生”安稳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