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定已经有了成算,只是还没有下定决心。
俞璇玑想了想,还是诚恳地说:“范叔,我不会用老俞掌柜和您的关系央求您的!毕竟这些事风险极大,您……”
她的话说到一半,老范突然抬起手杖点在她胸口:“小鱼儿,现在是范叔借用老俞的面子求你!给我一句实话,你姓国还是姓共?”
“这……这……这又有什么分别?”她张口结舌。
“很重要!我要知道我在给谁做事,然后我才能告诉你怎么送那件重礼!姓国你就点点头,姓共你就摇摇头!你要是信不过范叔,就什么都别做,我让小江停车,你下车别再回来!我和小江都会把今天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范叔……你别让我难做,行吗?”
“停车!”老范收起手杖,车也猛然停下来,“老俞的面子你都不顾,老范我这么多年也待你不薄……小鱼儿啊,这花花世界说白了就是一个生意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什么功名利禄人情关窍,都是交易。抗日救亡的彩纸标语,谁家墙上没被贴过?那帮大学生傻乎乎光知道喊口号,可换不回一毫一寸的土地!你来给我送这样一个发财的机会,我很感谢你!眼前这份礼送出去,将来要让我们爷俩,连带我手底下百十来口子都把命交给你!你竟然……”
“范叔你……言重了……”俞璇玑有点慌张,她不知道老范是在做戏,还是真的执着于自己的身份。
“小江!去给璇玑先生开车门!”老范把手杖撴得咚咚直响。
“小江,别下车!”俞璇玑揪住老范的衣袖,轻轻摇了摇。那些年老范来拜年,俞掌柜像是要甩开烫手的山芋一样让他领着小阿福出去玩。老范刚在上海混得有个样子,特别爱惜白白的袖口。小阿福爱使坏,专门玩土摔泥,一双小脏手拽着老范的袖子抹来抹去。老范心疼得满头大汗,还得耐心哄着孩子。可是每次老范告别的时候,小阿福都站在门槛上摇摇晃晃地掉眼泪,老范就用半新不旧、不干不净的袖子帮她擤鼻涕……那么多年过去了,俞璇玑再扯住衣袖,老范的表情还是不由自主地舒缓下来。长大的阿福一双眸子盯着洁白的衬衫、宝石的袖扣,慢慢摇了摇头。
时光倒溯,岁月温柔。他们曾经是一家人,即使境遇改变、形势迫人,仍有亲情不离不弃、相互维系。
☆、智珠在握
很明显的,老范松了口气。他说:“那就好办了!”
商人有着无以伦比的经济嗅觉。即使清乡委员会还没个雏形,老范就已经看透了其中的利益所在。坚壁清野,意味着进出两难。“清乡”能清出的资源并不多,能做的手脚却着实不少。借清乡之便,伪政府表面上遏制了抗日根据地日益扩大的趋势,实际上可以控制整个沦陷区的物资进出。在这种形势下,反而是沦陷区的物价可以被随意操控。清乡委员会完全可以私自克扣某种生活必需品——粮食、棉花、盐等等几乎所有商品,抢来的、买来的、本地的、进口的统统囤积居奇,再高价倾销——恶意收购的物资可以在沦陷区销售,抢来的物资不可以在日本人眼皮底下倒买倒卖,那么要卖到哪里去?卖给谁?如何运输和交易?答案当然是清乡行动的目标——根据地。
第二枚筹码,就是俞璇玑的身份。
清乡委员会落到李默群手里,他最需要的不是赚钱的机会,而是一个短期之内至少还可靠的中间人。
臭名远扬的清乡行动,成了俞璇玑最大的机遇,也成了地下党打通物资运输线的难得的机会——如果李默群有利益牵涉其中,自然会大开方便之门。
俞璇玑还没有想好,如果这条利益线中断或者日本人突然发难,那么自己要如何脱身。但是,能在利益交换中短暂喘息,她的境遇已经远远好于其他随时面临生命威胁的同志们了。
清乡运动的消息,她第一时间带给了联系人,连同自己的计划也汇报了一遍。地下工作者,意味着战斗力有限、没有负担也没有支援。他们改变不了日本人推行清乡运动的计划,只能传送消息,希望根据地军民能早做准备。
接着,她得把这个消息在伪政府里“推广”开来。
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心灵鸡汤,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文艺女青年那里仍然百试百灵。俞璇玑不再从事情报整理工作,家里也可以接待各种各样的客人了。她找了个手艺高超的木匠改造一楼,清出个爽利利的小客厅,沙发柔软舒适,陈设雅致大方。
百灵是从一开始就参与了意见的,她对于艺术品的评判标准太高,以至于会自己带过来一些小摆件,替换掉俞璇玑原来随手放置的“碍事的小家伙们”。等到俞璇玑在小客厅里第一次招待朋友们的时候,连李默群都带着人手,陪同百灵送来了一件法国人专为亚洲客商定制的插屏座钟。
见多识广的佐藤围着座钟绕了两圈,啧啧称奇,顺带着和李默群聊了几句,不过她还有一些日本商会的太太们要照顾,很快就又甩开了李默群。百灵的文艺腔很受出版界人士的欢迎,已经有编辑跃跃欲试地想要问她约稿,她还在推脱,同样也不得空闲。
俞璇玑见状走过去招呼李默群:“李先生勿怪,《女声》的沙龙一贯如此。若是觉得无聊厌烦,一楼还有处隔间,可以小憩片刻。日本香堂的甲香刚到上海,和黑方的檀香一起品,才是最好不过!军部那位出身香道家族的将军,想要买到这一批甲香,都比我晚了一步,只能空手而回。李先生,我请您试试香!”
李默群连连推辞:“这怎么好意思呢?如此珍贵,我怕是牛嚼牡丹,不解其味呀!”俞璇玑搭上他臂弯,偏着头递了个眼色,李默群登时心领神会,打着哈哈,被她拐到隔间里去了。
这处隔间不曾预备招待男士,本是俞璇玑担心沙龙喧闹工作疲乏,就近布置了个休息的地方,什么西洋软靠暖罗衾帐一应俱全,凭白生出了几分暧昧味道。李默群又是色中老手,俞璇玑不待他误会,抢着把正事讲出来:“李先生送了重礼来,我便也给您回一份重礼。听说汪先生几次想要把清乡计划拿到新政府这边来做,都被宪兵司令部驳回来了……”
“清乡计划”这几个字出口,李默群登时面色一凛,看过来的眼神仿佛携风带刃,要把俞璇玑整个人钉在墙上。俞璇玑不算什么久经考验的战士,只是和这些特工周旋得多了,心知他们也有私心杂念人情来往,便能强自支撑,装出一副从容镇定、智珠在握的样子。“我的消息也不知道准不准,宪兵司令部在清乡方便并没有多大把握,毕竟他们不如我们熟悉这边的情况,若是军部那里说得上话的人多一些,说不定就能帮汪先生把这桩事务拿过来。”她翻出一个不大的杞梓木盒子,递到李默群手中,“这就是那位将军想买而没有买到的顶级甲香了,李先生您是现在试香,还是拿回去再试?”
李默群的目光只在盒子上盘桓了一瞬,接着又落在俞璇玑面上:“想不到俞先生有这般手腕,这般胸怀……李某佩服!佩服!”
“您谬赞了,璇玑诚不敢当,”俞璇玑嫣然一笑,“若论手腕胸怀,谁能比得过新政府里像李先生这样的国家栋梁呢?生逢乱世,想要在这上海滩住得安枕无忧,还是要广交朋友,互相扶持。”
李默群也笑了:“既然俞先生高看李某,那么李某必会投桃报李,谢之以琼瑶。”
俞璇玑并不当真。此时此刻、此地此景,李默群这句面子话,无非是以为俞璇玑要在新政府谋一个文化口的差事,需要他的支持而已。他又如何知道,俞璇玑搭好这座高台,不过是为了等他攀上去再下手抽梯子……现在,两人都满意于达成的“默契”,相携出了静室。李默群无心陪伴百灵混迹沙龙,径直走出了大门。俞璇玑也去听新朋旧友围成圈子大讲八卦,这一次她是真心笑得欢畅。
经过此事,百灵越发与俞璇玑亲近。俞璇玑观察她的言行,发现这位可人疼的外室小姐还毫不知情。她悄声告诉俞璇玑,自从她跟了“先生”,先生对她百依百顺,唯独不许她和朋友亲近。自从认识了俞璇玑,连“先生”对她的约束都放宽了许多。她以为,这是先生终于接受了自己的意见,赞同现代女性应该有自己的社交圈子。这是她小小的成绩,要偷偷与俞璇玑分享。
俞璇玑听罢,拍了拍她的头,笑道:“那是该结个社来庆祝一下。”百灵虽然言谈举止都有黛玉之风,可惜却没有黛玉的才力。俞璇玑说的结社,也并不是什么诗社、文社,不过是邀请几位没名没份的外室女郎,共赴郊外踏青赏春,带上德大的厨子,一路说说笑笑,拍拍照片。俞璇玑此前已经陪正头太太们出来过一回,再陪外室女郎走同样的路线,连德大的厨子都知晓了她的口味,把她那罐葡国鸡焖得软糯入味,还专门照她说的方子又做了一回奶油烤杂拌。
越是外室女郎,越讲究仪容体态,轻声慢语,好不温柔。这一程莺莺燕燕、暖语春风,女郎们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俞璇玑内心里早把女郎们的笑容算计清楚——该告诉佐藤,先不要急着涨会费的,不妨就说要在女声沙龙的基础上,另做一个更精益求精的“钻石俱乐部”,会费可以翻上一番,小姐太太们便是为了证明身价,也要趋之若鹜。她赚起这些伪政府官员家眷来毫不手软——他们发的是国难财,真金白银得来容易,她偏要这些不义之财去得也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