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夸她是“一等一”的汉奸。俞璇玑不知道该为此庆幸,还是为此惆怅。她笑着应道:“大东亚本是一体,为哪个部门工作,不是为了东亚的未来努力呢?”
井浦中将挑了挑眉毛,极为赞赏:“您果然没让我失望!松岗已经把您的意愿转告给我了,不知道能让您大力推荐的人选是哪一位?”
“也是新政府里的实力人物……”俞璇玑正要添油加醋地为李默群游说几句,却见井浦果断地摇头。
“那么,请不要多说了!高层决定,新政府要员及家属,均不得担任东亚和平促进会的工作。”井浦中将毫不掩饰鄙薄之意,“我个人对这一决定十分赞赏!你们中国人,总是汲汲营营,丁点利益扔进去就能看一场狗咬狗的好戏!我很反感和这样的人共事!”
这就是无可挽回的拒绝了。俞璇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不流露出失望的情绪:“井浦将军果然是中国通!用词极为精准妥当!”
井浦中将十分受用,面露得色。她却没有再继续夸下去,仍旧试图再努力一下:“如果没有新政府的监督,东亚和平促进会的工作要如何顺利开展呢?未来,是不是还会有特派员入驻?”
井浦中将收起笑容:“特派员当然是我们自己人!俞小姐,我工作很忙,也该回去了。如果您没有其他人想要推荐给我,那么我办公室里还有堆成山的人员档案可以翻看——”
“有,当然有!”这个机会不应该轻易放弃,虽然俞璇玑还没有想好如何利用,但她决定未雨绸缪,权且一试,“来此之前,我并不知道军部对用人方面已有决断,所以才做了他人说客。将军不仅没有训斥我,还愿意再听我一言,让我感怀于心。我是个小小文人,没有能力为将军分忧,但我愿意以最大的忠诚回报将军的善意。东亚和平促进会的成立,必然会吸引很多政治界人士的关注,想必将军的案头堆放的履历也大多如此。但将军您需要的,恐怕不是这些人的政治手腕吧?狗咬狗的好戏,您早就看腻了。与其任命官员或者空有头衔而没有资源的商会会长来负责东亚和平促进会,反而误了您的事。”
俞璇玑一边说,一边察言观色。井浦中将表情严肃,看不出有没有被打动,但至少他没有做势离去。于是俞璇玑再次深鞠一躬:“如果将军信任我,我愿替将军拜访上海商界实权人物!您可以直接和拥有资源的人见面会谈,而省去很多无关紧要的中间环节。”
井浦中将不置可否,问道:“那么,俞小姐热心此事,又能从中获得什么利益呢?”
“我本是受人之托而来,未能办成正事,还不知道要受怎样的抱怨,”俞璇玑摇摇头,苦笑,“将军抬举我了。不过我们文人做事,素来不为获利,只是随心所欲,以观后效吧!”
☆、岁月温柔
除了俞璇玑,上海滩大抵已没有几个人知道老范的出身了。
如今的老范,只请固定的裁缝师傅来家里量尺寸,只穿定制的西装与锃亮的皮鞋;家里有两个女佣,办公室里还有一个小童,专门负责伺候他的衬衫和领带,永远现熨现穿,永远光滑挺括;他伸出手来,指甲修得干净整齐,握手必然温暖有力,连带着重重一个点头,于是被他握住的人就会感到自己受到了无比的重视。老范是个聪明人,他从不把自己放在过高的位置上,以免树大招风,他喜欢把自己的姿态摆得很低,仿佛所有语汇日常都被储存在一个名为“谦卑”的盒子里,拿出来使用的时候都染着同样的气息。可是,没有人能因此轻视他。因为所有人在见到他之前,都会先听到种种江湖传闻,比如他是如何受到法租界领事的礼遇,如何成为警察局局长家小儿子的干爹,如何大摇大摆地走出昔日国民政府的黑牢,再比如他能让港口里整船的货物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还曾让一条货轮穿过炮火封锁把粮食运送到上海人手中……老范从来不曾承认或者否认这些传闻,他会说自己只是给朋友“帮了个小忙”,说话间用三根手指撮起来,比划着好像什么微不足道的份量,然而他最终会把手指举到眼前,极轻巧地摊开,于是人们注意到他黄豆小眼中的睿智与深邃。大家都明白了,老范是个好人,老范愿意帮忙,而且能帮很大的忙。
老范就用这样的狡黠与诚恳,征服了每一个和他打交道的人,在群狼环伺的上海滩适意生活。
井浦中将自然也不会例外,即使他是在办公室里郑重“召见”老范,然而走出办公室的时候,他已经忍不住和老范聊起了留在大阪老家的孩子们了。俞璇玑如坐针毡地等在车里,看见老范笃悠悠走出军部大门,她这七上八下的一颗心才落了地。
拉开车门的时候,老范瞥了眼俞璇玑,从西服口袋里抽出一条帕子递给她:“擦擦汗!你这个小家伙都敢牵线搭桥,难道我老范不敢往军部走一趟吗?瞧你那点出息!”
老范是个讲究人,手帕角上绣着英文名字和中文姓氏。俞璇玑看得好笑,捏在手里问老范:“谈得怎么样?日本人被你说通了吗?”
老范哼了一声:“你别看他是中将,其实上头还有人做他的主。不过咱是明白人,会长副会长什么的,都是样子货,伸手找军部要钱的,掉脑袋也冲在前面。”
“我不信你拿不到一官半职!”俞璇玑和老范没大没小惯了,此时有意激他。
老范没那么多讲究,当即把结果告诉她:“我——特别顾问!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他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得意:“就算有一天自己人打回来,我也不算做过汉奸!我老范,就是这么一个谁都挑不出毛病的人!”
俞璇玑怨念道:“那,我要是被当汉奸论罪的时候,可就靠清清白白的您帮忙说话了!”
老范白了她一眼:“装!还装!你以为我这么大岁数,都活到什么猫三狗四的肚子里去了?你是不是汉奸,那还不是你们的人说了算?”
俞璇玑知道老范可信,也想要坦诚相待,只是眼神忍不住飘到前头去了。老范心细如发,看得分明,啪一掌拍在驾驶座后面:“小家伙,和你璇玑姐打个招呼,别让她放心不下。”
司机开着车不好回头,声音四平八稳:“璇玑姐好!叫我小江就可以了!我这条命是范叔从江里捞回来的!我跟着范叔,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还他一命。要是等不到,我给他养老送终,披麻摔罐!”
“摔罐就完了?跟你璇玑姐学学,到现在还逢年过节香火供奉呢!”老范转向俞璇玑,“你还念着老俞,也是他善心有善报!”
车上没有外人,俞璇玑也放心下来,去开小江的玩笑:“老俞掌柜去得早,我轻省了这么多年!范叔身子骨好着呢,成日里满面红光的,看这样子能活成百岁老妖精——你可得想好了啊!”
小江人稳当,反应也不慢:“我想好了!所以我也得好好活,起码得比范叔多活三年!”
老范给他俩一人头上一个爆栗:“嘿!你们两个小东西,消遣起老子来了!”
俞璇玑心里还惦着李默群的事情,笑起来也不甚畅快。老范恍若无意间随便聊了一句:“我听那个什么井里的将军说,你原来是想替别人讨这个好处的?这么大的油水便宜了我……那边怎么交代?”
“还不知道,”俞璇玑吐了口气,哀哀叹道,“总之是求人办事,这个礼不成了,再去找找别的礼呗!”她暂时没有什么更好的门路可走,佐藤的关系也用得差不多了。当汉奸当到李默群那个级别,能压过他的人屈指可数,也没有什么值得他运作的职位。
“看把小鱼儿愁的呦……”老范笑呵呵扔了一句话,当场把俞璇玑炸醒了,“我可是听说,现在军部除了弄这个东亚和平促进会,还在筹备一个清乡委员会!宪兵司令部想要把持过去,据说交了好几份报告,不过上层还举棋未定。若是政府的人努努力,说不定就能把清乡这件事拿过去!”
“清乡?”俞璇玑脑子里轰隆隆全是雷声一般在响:原来清乡运动就在这一年啊!原来“以战养战,速战速决”的计划已经提出了啊!原来……她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这不是什么好事,范叔就不担心生意受影响吗?”清乡运动等同于封锁根据地,被划出的隔离区不仅往来贸易全部禁止,就连田地收获都要如数上缴。现在还如火如荼的各种民间走私,到那时就要受到致命打击了。联系人在上海采购的物资,想要运回根据地,更是难如登天。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你还是太年轻,不做生意不知道!上面的政策越严,下面的赚头就越大!等着吧,清乡真的开始了,”老范用手指东西比了两个来回,“这个上海滩能富那么一批人!”
俞璇玑对其中关窍毫无兴趣,她的心思仍然系在那枚悬而未定的“筹码”上:“可是范叔,就算政府里的人不知道清乡委员会的消息,这也不算什么重礼啊!”
老范表情一紧:“要是求人办事,这个消息可就足够了!”
老范黑溜溜的两颗黄豆眼盯过来,俞璇玑不知道这个精明的生意人能猜到什么程度,但是她却很有信心——他能告知梅机关油料的去处,就绝对不会反水害人。更何况,他时刻攥在手里的那根文明杖,分明是他人生中最大的耻辱的象征。现在,他盯着她,转着手杖,慢慢摩挲着光可鉴人的杖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