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璇玑听了一个漫长的故事,眼泪也止住了,慢慢地问:“如果我不做情报分析了,还能做什么呢?”她汇报了自己毫无头绪的“工作进展”,把所有自己认为有价值的关系和线索都摆在联系人面前,连自己和76号各色人等的“交情”深浅也都分析了个透彻。“如果 是针对76号的话,刘二宝这条线可以下下功夫,做得好的话,我们甚至可以架空毕忠良。”
联系人认真地听着,然后突然给她换了个思路:“俞璇玑同志,我希望你明白,你的工作不是协助其他交通线上的情报员的工作。从现在开始,你要忘记你所知道的某些情报员的身份,忘记他们的工作任务以及和你曾经的联系。我要为你新安排的任务,更重要,也更危险——”
联系人严肃的表情和慎重的语气,让俞璇玑觉得自己的神经线已经烧到了濒临爆炸的尽头。
他说:“我们还有很多的货物要从上海走,无论是水陆还是陆路,都很危险。这些物资才是确保苏区安全、革命胜利的基础,抗日战争能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不仅是人民的战争,也是经济的战争。为了确保这条生命线的安全,也为了确保更多同志不会因此伤亡惨重,我需要你策反一个人,这个人现任江苏省省长,实际上是汪伪最大的汉奸头子,毕忠良的上级。我相信你知道他是谁!”
“李默群……”俞璇玑觉得自己通身冰凉,“我和他不熟,我也没有策反过任何人……”
“所以我才来和你谈这件事,”联系人看起来就像是刚和她聊了聊家常一般从容,“我来告诉你,关于李默群这个人更多的信息。你大概知道他以前是国民党,那么你知道他转投国民党之前,其实也是地下党吗?他是在苏联留学,在苏联特种警察部队受训的那一批人,资历甚至比我早。”
她大概已经被这道晴天霹雳劈焦了。联系人甚至给她留了一段思考的时间,才继续说下去:“我很肯定他已经背叛了组织,但是从他接手汪伪特工工作至今,三大最得意的成就,都是针对军统、中统的行动。他是不是还有亲共倾向,我无法保证。我只是怀疑,他可能在留学期间接受了乌里茨基将军的招募,是直接向苏军参谋总部汇报的‘鼹鼠’——也就是苏联间谍。”
“如果他真的是苏联的人,就会接受我们的策反,大开方便之门吗?”俞璇玑忍不住问,“万一他不是呢?他彻底叛变了呢?”
“如果他是,他也不会承认,你也不能明说,而是要建立一种合作的默契;如果他不是,那么你会非常危险,所以我们还需要掌握更多的情报,在关键时刻用来拿捏、约束他的行为。”联系人说,“我不会要求你马上去接近他,但是你们建立联系的速度越快越好。这样,等到我们需要的筹码拿到手里,就可以随时和他谈条件了。”
俞璇玑心如擂鼓,她以为自己没有办法再平静了,可是当联系人准备告辞的时候,她突然感觉到某种发自内心的宁静平和,那是她的信心一点点涌上来,支撑住她无以为继的理想。“我想到了,我可以!我不仅仅认识一个帮他办事的刘二宝,我还可以把他那位金屋藏娇的女郎挖出来!”
☆、我见犹怜
《女声》杂志步入轨道,佐藤找了个日本贵族挂名社长,自己出任“副社长”,俞璇玑担任总编辑。双月刊工作量不大,活动也交由助理去定期推广。俞璇玑潜心研究沙龙会员资料,终于被她找出了这么一位“木子小姐”。
木子小姐的出身不详,年纪不大,原是东北流亡过来的女大学生,前来投奔上海亲眷,没想到亲眷早已移居海外。她居无定所,在上海“飘”了几年。至于这几年有没有出入烟花柳巷、歌厅舞场——她不说,自然无人知晓。木子小姐暂居乔家栅,地址也是一栋规模不小的别墅。细查这栋别墅的渊源,和佐藤为《女声》找到的办公地址颇为相似,也是传承百年的盐商之后所建,上海沦陷前,举家逃往内地,这栋别墅成为无主之宅,自然被伪政府收归“国有”。李默群想要搞到这样一栋别墅,简直是轻而易举。“木子”小姐出入有车、衣食无忧,参加慈善活动也颇为大方,俞璇玑还记得她曾在圣诞前夜的舞会上捐出了一只漂亮的蓝宝石戒指,让无数太太小姐啧啧称奇。
木子小姐热衷于沙龙活动,但常常莫名缺席,似乎也是有意回避正牌太太们云集的场合。李默群的太太体弱多病,只受邀参加了两次沙龙活动。这两次活动的行程里原本有一次是应该和木子小姐碰面的,只是俞璇玑翻遍了当时的签到簿,也没能找到木子小姐那可怜可爱的签名。这样小心翼翼,正巧应了沙龙里偶尔的风言风语,都说她是伪政府要人养的外室。这等八卦,原本是要把当事人的名字、头衔指出来的,偏偏很多太太谈起此人只是撇一撇嘴,并不指名道姓。有一些管不住舌头,非要卖弄自己知情的女郎,就会意味深长地笑着说:“人家都把自己的名字扔掉了,便是家养的小狗小羊,也没有如此爱重主人的。你把她的名字拼一拼,可不就知道了吗?”
这是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字谜。除了李默群,再无其他人符合如此清晰的暗示了。
俞璇玑对木子小姐有印象,不仅仅在于那一只来路不明的蓝宝石戒指,还在于上次的庆功宴上,大将遇刺、满场混乱之后,接木子小姐的车来得最快。俞璇玑原本想要安排一些惊慌失措中受伤的太太小姐能搭车离开,木子小姐当即应允,然而等她走到车边时,却突然飞速转身,推着搭车的嘉宾们送回给俞璇玑。俞璇玑想要再劝,她方涨红着脸解释:“俞先生莫怪,木子有心无力,这一程爱莫能助。稍晚些,我让司机再转回来一趟,接上太太们可好?”现场混乱,俞璇玑想到她是要给包养自己的先生留面子,却没有料到那辆车里坐的是李默群。之后木子小姐果然安排司机回来了两趟,尽职尽责地接走了一些急于离场的嘉宾。
这样看来,木子小姐虽委身与李默群,倒也心肠柔软,偶有侠义之举。
俞璇玑思量一番,找来助理陪自己一起翻资料,看庆功宴当日都有谁曾伸出援手,帮助其他嘉宾脱困。这样统计一番,居然也找出了七八家小姐太太,往来十几趟车次。恰好新一期杂志也临近发行,俞璇玑和发行人员碰了个头,约定先由他们和各家的门房打探时间,赶在这几位小姐太太在家且心情大好的时间,由佐藤、俞璇玑和几位助理分别带着鲜花、礼物前去拜访,随行的还有摄影师和小乐队,务必把个把小时的拜访打造成一次郑重其事的纪念活动。谁能想到,隔了这么久还能收到杂志社的关注和感激。太太小姐们皆大欢喜,等到下一期杂志发出去,又让读者感觉到“女声”的真诚与热情。
木子小姐家的门房是李默群派的人,可不像其他官宦商人家的门房那么好说话,因此便耽搁下来,俞璇玑正好借此亲自登门。不过拜访的事情,也并不十分着急。她在家里耽搁了一上午,中午才去找助理确定了给木子小姐的礼品,约定摄影师和小乐队的工作时间,然后她不急不忙地去和平饭店吃下午茶,又到附近的一家金店取回定好的首饰。傍晚时分,她如约站在木子小姐的别墅门口,扣响了大门。门房显然是个军人,铁面无私,把他们一行人拦在门口,说是要经过木子小姐的允许才能放人进门。这个榔头脑袋的门房一会儿就返回来,满脸不解:“木子小姐锁着卧室的门,几位请回吧!”
“我们之前通过电话……难道是木子小姐出门了?”俞璇玑颦蹙峨眉。
“没有,我没看见小姐出门,车也在院子里。”榔头脑袋老老实实回答。
“那你敲门声音大吗?会不会木子小姐没听到?如果听到了,她怎么不开门呢?是不是生病了?她今天有没有出来过?就算是生病,也该出来喝口水吧?”
榔头脑袋被这一连串问题搞晕了。
俞璇玑神情焦虑地问:“难道家里只有你一个男人?女佣呢?也出门了吗?”
“女佣也没出门啊……”榔头脑袋一拍脑袋,终于反应过来了。
俞璇玑瞪了他一眼,示意工作人员跟着一起进门,等在大厅里。她跟在榔头脑袋身后一起去楼上卧室。榔头脑袋的脑袋虽然不大好用,但臀力还是够用的,连踢带冲,两三下就撞开了卧室的门。木子小姐和女佣都被反绑双手、塞住嘴巴,跪在地毯上。俞璇玑蹿得比摔倒在地的榔头脑袋快,上前先拽出木子小姐嘴里的毛巾,回头吩咐榔头脑袋:“找个剪子去!”她搀扶着木子小姐坐回到床上,用被子先把她围住。木子小姐显然已经哭干了眼泪,此时只能可怜巴巴地央求她:“俞先生,此事千万别让外人知道。”俞璇玑点点头,走出去告诉楼下花厅里的人:“礼物留下,你们先下班去吧!木子小姐身体不适,我陪陪她就好。”
等她折回来,门房已经拿来了剪子,只是木子小姐躲在床上不肯出来:“你不要碰我,把剪子给俞先生,请她来帮我吧!”真是个乖巧的外室女郎。俞璇玑也是第一次对付这么粗的麻绳,眼看着木子小姐的腕子已经磨得又红又肿,分明都是大大小小的口子,她更不敢直接下剪子,换了几个角度,剪了好几处都应为不好着力而滑开了。她不得不跟木子小姐告个罪:“长痛不如短痛!我得扶住你的手腕,按到伤口会疼,可是拖得时间越长,你的血流就越不通畅。忍一忍吧!”一边说着,她一边狠心固定了对方的手腕,终于找到绳套位置,喀嚓剪开了。绳索一松,木子小姐就匆匆举起双手细看,一双皓腕已血迹斑斑,当即头一歪半昏过去。俞璇玑一手托着她的颈子,吃力地让她斜倚在床上,接着去看榔头脑袋如何剪开女佣手上的麻绳。榔头脑袋速度倒是快,姿势也巧妙,根本没有碰到女佣的伤口。女佣的双手自由,第一件事就是扯出嘴里的毛巾,怒斥榔头脑袋:“这都一整天了,屋里没个动静,你也不知道进来看看!好不容易来敲了门,听不到声音不觉得奇怪吗?要你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