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呀!你看我这脑子,看到俞先生就开心,也不知道你烦了没有,”刘兰芝拉着她的手,问陈深,“陈深,你帮我送送俞先生。”
毕忠良一巴掌把陈深拍回座位:“他最近讹了我不少零花,一会儿让他上牌桌,给各位散散财!”太太们闻言喜不自胜,散不散财还在其次,这等模样的散财童子就是多看看也是好的啊!毕忠良显然有自己的打算:“刘二宝还在外面,正好让他送俞先生。”
俞璇玑十分确定,毕忠良果然已经知道了那天晚上的事儿。他显然更偏爱陈深,以至于对她有了误会,恨不得像防备什么会将男人生吞活剥的交际花一样防备她。
她仍旧欢欢喜喜地和大家打了招呼,被情真意切的刘兰芝送出门去。刘二宝这次并没有“我妹子”“我妹子”地叫个不停,俞璇玑一看就知道他有心事。车走到半路,她喊他改道:“二宝哥吃饭了吗?我在毕处长家只是用了些茶点。这会儿也晚了,不如我请二宝哥吃大菜!”
“大菜就算了吧!”刘二宝目不斜视,“吃不惯!”
俞璇玑还真没被他这样怼过,想想也是,自己仗着他去打掩护,却这么多天连个消息都不通,的确不够厚道。但其实她是心虚,才不敢去76号打探消息。中个缘由不能为外人道也。
“不想吃饭的话,我请你喝咖啡啊!”
“不喝咖啡,晚上睡不着!”
“那我请你去居酒屋喝酒怎么样?”
“酒太软了,没劲儿!”
“那……我也还是想去吃晚饭啊……要不湘菜馆?陈队长说有一家不错——”
刘二宝终于一脚刹车踩了下去,俞璇玑差点抢到前玻璃上。她倒是放心下来,只要二宝还有反应,她就还有解释的机会。
“妹子啊,你就实话告诉哥:你和陈深……多久了?”
“没多久,我们掰了!”俞璇玑直愣愣地回答,“实话。”
刘二宝险些被她这副懵懂神情气个倒仰:“他,他,他怎么敢?唉!你啊,家里没个能做主的人,何必招惹这种混不吝的花花公子?”
俞璇玑也不说话,低着头玩手指,丁点不上心的样子。
刘二宝杵着额头问:“是他提的?就因为上次被我们撞见了?”他骂了一句粗话,突然拉开车门跳下去,愤愤地走了两三个来回,又转回车边,仰头望着俞璇玑:“不行!妹子,你不能就这么认了!哥给你做主,咱们找毕忠良去,让他压着陈深负这个责!你哪里比他身边那些花红柳绿的差了!咱们是清白人家,能文会写!他陈深算个什么东西!老兵油子、剃头匠,现在占着个队长的闲职,连个枪都开不了……”
“二宝哥,”俞璇玑拿出软绵绵的声音,眼巴巴地央求他,“不要再提了!我们……本来也没什么……你若提了,反而像有过什么似的。”
刘二宝一拳头锤自己头上:“唉呀!我还当你是个干脆人,结果也是这么个小姐脾气。”他苦着脸和她掰扯这件事:“我知道你自小也没个亲娘干娘地陪着。男女这事儿,原不该我和你说……这,男人占了便宜,吃干抹净一走了之,女人是要毁一辈子的呀!你没了清白,怎么嫁人?怎么嫁人?你现在不抓着他负责,过两天他就不认账了!那时候,咱们找谁,都说不出个理来!”
俞璇玑很努力地想要挤出些眼泪来配合这种“苦情女偏遇负心郎”的戏码,偏偏双眼干得像被沙漠里的风来来回回吹过了似的。看来演戏这条路不适合她,她只能换个方向了。于是她扯着刘二宝的衣袖摇了摇:“二宝哥,你上车,听我跟你说。我是没有女性长辈教导——本来就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不然我怎么一个人从关东到上海,早就半路投井死了——”刘二宝被这句话震得一惊,看过来的眼神里几乎透着心疼的意思了。“外面的人这样那样恭维我,不过是给那个印成铅字的“俞璇玑”的面子。真到了谈婚论嫁这一步,没人信我的清白。我早看透了,别说高攀了谁,就是正正经经嫁个人也是难上加难。我只活自己开心,过一天且是一天,没那么多顾虑。”她凄然一笑,“二宝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些事情就别再让我提了,咱们好好吃顿饭,成不成?”
☆、新的任务
刘二宝怕俞璇玑心中郁郁,索性天南海北乱说一通。俞璇玑这里一边听着闲话,一边旁敲侧击,居然也把事实拼凑得-八-九-不离十。
陈深没有在宰相被捕时出现在现场,倒是没有受到什么猜忌;沈秋霞转狱被劫,更是超出毕忠良的意料,算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可惜军统做事不干净,很快就被追踪到线索,唐山海夫妇可能倒是被怀疑了一通;毕忠良是不能放手让宰相“飞走”的,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如何在军统内部做了手脚,结果就是军统交换情报的时间地点暴露,毕忠良让刘二宝通知了瘸子,现场放冷枪,狙击沈秋霞,以此引诱军统和地下党火并。
俞璇玑不知现场何其惨烈,心有戚戚而不能表露。刘二宝正在对面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的神情,她也在暗自揣测刘二宝其人的立场:毕忠良口口声声信任陈深,却常常在关键行动上把陈深“挑”出来放在一边;毕忠良把刘二宝当作打下手的兵丁走卒,结果就是刘二宝对他的秘密行动了若指掌;如果刘二宝能够转变立场,那么76号就再也没有什么秘密了。
俞璇玑灌了一大口茶水下去,头脑清醒了很多。宰相牺牲了,她必须赶快找到组织。宰相经手的暗号不能再试了,也许应该通过陈深和上级取得联系。
沈秋霞最终的离去,让陈深默默消沉了一段时间。他转告俞璇玑,宰相被捕这段时间,所有工作应该都已经交接了,她只需要等着新的联系人到任就可以。“对方会联系你的。”他说。俞璇玑工作性质特殊,注定联系人的身份迷雾重重。
窗外的绿树漾起新绿的时候,俞璇玑的焦虑也守到了尽头。当她某一天深夜在家中,听到熟悉的敲门声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每个人敲门的声音其实都是有自己的节奏的。俞璇玑最熟悉的,莫过于联系人的敲门方式——两短,三长,三长,两短。会是联系人吗?还是熟悉他的、来接替他的人呢?俞璇玑没有纵容自己考虑第一种可能,她甚至在下楼梯时强迫自己思考了一下:如果这也是一个准备好的圈套怎么办?如果有人想要借这个机会让她承认自己的身份?和宰相对过的暗语真的没有被舞厅里其他人听到吗?还要不要拿来再对一遍呢?只是一走神的功夫,她脚下一崴,失去了平衡,抓着扶手重重坐在台阶上,登时疼痛难当,所有的深思熟虑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她勉强自己忍着疼站起来,一扭一拐地去开门。
“俞璇玑同志,好久不见。”
是联系人,他还好端端活着。不知道是因为脚上的疼痛,还是长久淤积的情绪,她连招呼都顾不得打,已经哭得停不下来。在桌边坐下时,她流着眼泪倒抽了一口冷气。
“怎么了?”联系人问。
她摇摇头,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摔疼了,现在腰吃不得力,坐不下去。“你去了哪里?我以为你……出事了。”
“是正常的工作交接,”联系人仍然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平淡地说,“我也没想到这边会连着出事。组织还是对你的忠诚度进行的考察的,我们都认为你没有出卖同志。”
俞璇玑哭到投入,突然被这样一吓,开始像小孩子一样一抽一抽地噎个不停:“我……不知道……什么考……考察……我没有出……出卖同志……我还联系……其他同志……想……想救出……宰相同志……只是失……失败了。”
“我知道,你动用了一条交通线。你是一位成熟的情报分析员,很可惜,你在内部暴露了身份,组织不得不重新培养其他的情报分析员了。”联系人没有表情的脸,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一种批评的态度。
俞璇玑大睁着双眼,眼泪仍旧不停地涌出来,这一次她感到委屈和不甘,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可为自己辩解的。
“在这件事上,我和宰相同志也都有一定的责任。你的处理方式虽然不谨慎,好在没有什么大的纰漏。组织决定给你新的任务,你有信心接受吗?”
俞璇玑抹着眼泪点点头。她还是委曲,但是生活总要继续。能做些改变时代命运的事情,令她感觉自己的人生更有意义。
联系人却没有马上告知她新的任务是什么,而是讲起了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联系人之前培养的那位情报分析新人,本来就意志不太坚定,加之家里亲人出了意外,被宪兵队在“例行”巡逻中逮捕了。他一厢情愿地想用自己的情报去交换家人,反而被视为赤色分子严加审讯。由于是单线单向联系,这位新人没有拖累联系人,只是他提供的情报,让部分情报员陷入了危机。好在宪兵逮捕他后又去大张旗鼓地抄家,给了联系人通知情报员撤退的时间。为了以防万一,联系人也离开了上海。他本来也负责在上海为苏区采购战略物资的任务,正好可以押送货物“回家看看”,一来一去就耗费了许多时日。回来之后,他才在相关会议上知道另一个“书记员”也处于失联状态。他就是专门来恢复俞璇玑的地下身份,探望并给予相关安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