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深嗤笑出声:“刚想夸夸你,女人那点过日子的小心思又冒出来了。”
“你不用夸我,”俞璇玑终于从袖口拉出了那条丝线,再生布稀薄的编织终于还是暴露了问题,“打探情报或者和人接头,已经超出了我的工作范围。我希望这件事能够顺利完成,然后……我们之间,”她提起一根苍白的手指,在她和陈深之间比了个来回,“就只剩下76号不学无术的陈队长和写文章的俞璇玑之间的简单的联系。”
“我看毕忠良刘兰芝夫妻俩对你一点都不简单……不过,”陈深从沙发上站起来,“如卿所愿,我不会当着76号那帮豺狼虎豹叫你‘俞璇玑同志’的。”
俞璇玑没有回话。她低着头送陈深下楼。陈深站在门口说再见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回应,陈深又说了一遍,她才如同大梦初醒一般突兀地交待了两句:“毕忠良有一个暗桩,你们都不知道的,是一个腿脚不便的狙击手。让锄奸队选择周围遮挡比较多的地方动手,不要让宰相曝露在空地之类的地方。”
陈深闻言回头,大门几乎拍到了他的鼻尖上。他耸耸肩膀,吹着口哨离开了。
俞璇玑在回忆,考虑自己有没有什么遗漏的细节,以及如何探听情报更能顺理成章。之前的拜年并非全无收获,松岗太太透露了军部后勤对进口油料采买的难处,俞璇玑顺手把张翻译老婆挂在嘴皮子上的,那个不学无术、没着没落的的小舅子,介绍给了松岗太太。
日本军人想要统治中国,然而他们的胃口太大,身躯又太小。进入内陆后只有战争和屠杀能让他们暂时忘却恐惧,在其他的时间里,他们只要多看一眼地图,或者看看身边的人群,就会感觉受到了威胁。听说在华北很多县城,他们只能派驻一两个军人进行管控,为此不得不尽量多地发展汉奸,然而汉奸招募得多了,又会混进民间反日志士,以至于军部自己也并不能十分确切地判断,到底哪些地方的统治是稳固的,哪些地方的统治早已名存实亡。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军部派遣的都是自视甚高的士官,他们不大看得上摇尾乞怜的汉奸,又不得不用使用这些人打打下手,发展“亲信”就成为首选。大部分汉奸在立场上都是摇摆的,然而日本人这种习惯,导致他们不得不拖家带口地一起卖国,注定就没有回头的路了。
松岗太太并不认识张翻译,但既然张翻译能为大日本帝国服务,想必他的亲戚也必是忠心耿耿的良民。正月初十还没过,张翻译的小舅子就走马上任了,专管油料采购,进库出库。俞璇玑自然不会拐弯抹角去找这家伙打探消息,不过外行担当重任,总会被业务熟练的人架空。
俞璇玑凑巧就认识这么一个业务熟练、獐头鼠目的供应商老范。老范年轻时曾经跟着俞掌柜学生意,后来离开俞掌柜出来跑单帮。俞璇玑小的时候,每年都能看见老范上门拜年,那时他已经在上海干起了洋买办,只要是海上来海上去的行当,就没有他不熟的。俞璇玑从北平搬到上海,除了出版界朋友的帮忙,其实也承了老范的人情。老范是个老滑头,各种关系都走得通,就是跟日本人莫名合不来。早几年,关东军征用他的船只运粮食,不仅没给运费,还照他小腿打了一梭子。子弹拿出去了,只是走路有点吃力。老范拄上了根手杖,看着倒是比过去有派头了。他不说不和日本人做生意,也不去捧日本人臭脚,专门等着日本人的生意上了门,他偷摸下个绊子,让对方吃个暗亏什么的。赚军部的钱,他最积极,给的货也最心黑,但是他有办法搞定汉奸的私囊,又有办法找人顶缸,所以至今仍是滑不留手的大买办。张翻译的小舅子哪有什么买油料的门路,拐了八道弯找到的那些小公司,最后还不是要从老范的码头仓库往外出货?老范故意压着油料不出手,非说给军部的油是进口的高档货,抢手得很。军部自然死命囤货,宝贝一样只给特高科敞开了用,梅机关反而每次都要写申请,再从老范的油料库临时调货。
要说梅机关哪天用油,用多少,连梅机关的头目都未必知道,可是老范一定清楚得很。
俞璇玑跟老范开了口,老范眯着眼看了她半晌,笑着骂:“老俞那么老实的人,怎么养出你这鬼精灵的小鱼儿来了?”他打开俞璇玑拜年的点心盒子,拈了一块皱着眉大嚼,转头吐到一边,又数落起来:“我当初每年给老俞上供,那都是顶好的法国面包房的蛋糕,入口即化有!入口即化呀!老俞都藏着给你吃了,当我不知道?结果你看看你拿出来这东西,中看不中用!”
俞璇玑笑着回嘴:“这是和果子,东洋货!你没吃过吧?”自从认识了佐藤,她和日本商会的关系也走得更近了,现在家里最多的就是日本货,拿出去送给伪政府的人真是极有面子的,连毕忠良都得承情得不得了。老范那么有“外面儿”的生意人,偏偏不给她面子。越不给面子,她才越放心。
老范把点心盒子当着她的面掼到了垃圾筐里,翻着白眼不屑地说:“送礼这种事儿,多跟你范伯伯学着点儿吧!等我这里司机送货时,给你带个点心盒子过去,你也尝尝!”
司机送货,送什么货不言而喻。俞璇玑起身,正正经经给老范鞠了一躬:“那就谢谢您了!”
☆、元宵佳节
正月十五的灯会上,俞璇玑才再次见到陈深和李小男。刘兰芝显然很喜爱李小男,总是拉着她的手说悄悄话。每次陈深和佐藤搭话,刘兰芝就不自觉地露出担心的神色。倒是小男大大方方的,不是安慰刘兰芝,就是和俞璇玑闲聊瞎聊,一张俏脸上完全看不出任何忧虑的痕迹。
俞璇玑越发敬佩李小男,不是任何人都能承受如此重压还能泰然自若的,也不是任何人都能把自己的心事掩盖得无影无踪。她觉得自己如果不是得了老范一句准话,此刻恐怕也会慌乱焦虑难以自制。事实上,即使是现在,她的内心也颇为忐忑不安,总是担心会出现这样或者那样的乱子。
“做计划的时候言之凿凿,等待的时候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什么时候,陈深和俞璇玑已经落在了后面,他才低声逗趣,“放心吧!锄奸队那边同意了。”
俞璇玑看了他一眼,微不可见地点点头,正待快走几步追上女性朋友们,陈深又补充了一句:“没有经过唐山海,我让我的人追踪了徐碧城,找到陶大春——锄奸队的队长——你的故事里可没有这个人物吧?”他的表情颇为骄傲。
她微微一笑,也低声回应:“不愧是黄埔16期的教官,计划周密,办事牢靠。我很是佩服。”
说话间,李小男已经回过头来,忿忿地喊了声:“陈深!你又去和俞先生搭讪!”
“读书人的事儿,你不懂!”陈深还嘴极快,连刘兰芝都回头望了一眼,对俞璇玑抱歉地笑了笑,又拖住李小男的手臂,拽着她去陪佐藤了。
“你们,还没有……”俞璇玑不知如何说明自己的疑问。
“我没问过,她也不会说,”陈深唇边挂着笑,“你不知道吧?上级这种‘大人物’呢,既负责安排工作,也负责监督执行……要是我叛党投敌了,她就会是处决我的人。”
俞璇玑笑着点头,拍了拍他的手臂:“小男前面等着呢!还不赶紧去找人家姑娘!”
城市的灯会,远不如乡下地方热闹。民国之后一段时间,政府试图禁止人民过旧历春节,可惜的是老百姓并不信服,元旦写在日历上,拜年还是要等春节。上海这么多租界,圣诞节的酒店舞厅灯火辉煌,论让人目眩神迷的程度,传统灯会哪里比得了。好在小男是个凑趣的姑娘,刘兰芝又温柔得体,把个多年没回中国的佐藤哄得笑声不断。俞璇玑刚走过去,就被佐藤推开了:“哎呀,要不是认识你这些朋友,我都不知道,你在中国女人里一定是顶顶无趣的!”俞璇玑掸掸衣袖,做个潇洒书生的样子:“既然如此,小生先行告退了。”佐藤又不肯依,拉扯了一会儿,又一起猜了几个灯谜,大家才兴尽而散。
天色已经很晚,但城市依然醒着。俞璇玑拒绝陈深送自己回家,他要送佐藤、小男、刘兰芝,已经足够填满一辆车了,她才不去凑这个热闹。永茂昌还开着,汤团也还有得卖,而且出了新的做法,正好每样买一包,看着丰盛又不花多少钱。俞璇玑一路抱到了76号,让门房打电话找刘二宝出来。刘二宝早就自嘲过,他若是春节不加班,正月十五也一定轮到加班。俞璇玑买的汤团够多,正好拿来给刘二宝撑撑门面。
她把汤团放在地上,捂着围巾瑟瑟地等。远远看见一男一女从楼里走出来,肩并肩头碰头,做一副恩爱模样。这必定是唐山海和徐碧城了。她好奇地偷偷打量,果然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怪不得放在伪政府里也没人怀疑。他俩仿佛天生就应该被大家捧在手心里,像宫廷巧匠雕琢出的玉人一样,供别人欣赏和赞美,仿佛多碰一碰都是亵渎。想想他们的身份与结局,俞璇玑又有些感慨,出身那么好的孩子爱,可惜生不逢时,最后也只有零落成泥碾作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