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璇玑看看刘二宝,刘二宝自觉地解释:“抓了个嘴硬的政治犯,这么多天也没个结果,按理说早就应该转给南京。不过处座心善,想要多给她一条路。”
哪里心善?哪里是多给一条路?分明是不甘心榨不出东西来吧?
俞璇玑心里有事,聊天的时候就有点晃不过神来。刘二宝留意到,笑着说:“累了一程,犯困了吧?等我换身衣服,马上送我妹子回家!”
他也没什么好避讳的,直接脱了风衣外套,抓起墙上挂着的家常衣服就往自己身上裹,凑巧扣子崩开了。他粗心注意不到,俞璇玑确是一眼看到,跟着声响摸到了沙发下,把扣子捡了出来:“这里有针线吗?我给你缝上……别脱了,就这么缝,戳不到你身上。”
“还别说,光棍的办公室,就这点好——什么都有!”刘二宝顺手拉开柜门,一大堆勉强塞进去的盒子争先恐后地掉了出来,他手忙脚乱地塞进去,又试图从下面翻出什么东西,结果刚塞进去的又都掉了出来。
俞璇玑看得头疼,走过去按住他,一样样把东西捡出来,找到针线,又把东西分类,摞好,才关上柜门。
“我是没有时间,也没有耐心,你这个办公室得整个拾掇一遍才成。不然,什么资料都得丢,丢了你还不知道……”她一边说着,一边拈针走线,轻巧挽了个结,拎起衣襟来找准扣子的位置。眼风掠过,她整个人定住了——刘二宝的衬衫上,溅着星星点点的血迹,血迹很浅,如同雾气一般,已经凝成了暗红的颜色,天色晚看不清,此时到了灯下,分外醒目。
刘二宝也留意到了,当即用手一盖:“唉呦,哥这衣服脏了也没换,妹子别看了啊。”
俞璇玑默默无语,避着他的手,把外套的扣子缝得结结实实的。
刘二宝话倒是挺多,一会儿夸妹子手巧,一会儿说忘了交代他们留汤团,自己肯定吃不到了……俞璇玑慢慢地听着,神色也放松下来。她抬眼一看,刘二宝正小心翼翼地盯着她。“妹子啊,别在意!你二宝哥是个做脏活儿的,”他拍拍胸膛,“胆子大,早就习惯了!”
俞璇玑点点头。二宝仍旧不放心地偏着头打量她,她就笑了笑,仍旧不说话。直到上车以后,她才叹了口气:“二宝哥,有些话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若是错了呢,你听完就忘掉吧!若是你觉得有那么一星半点能听的,那是我这个做妹子的真心实意想要你更好。”
刘二宝一边开车一边连连点头:“你说,你说,哥听着呢!”
“我对毕处长没什么意见,可我也觉得,不是76号煞气重,是他煞气太重!二宝哥,你想想,你们做这一行,风里来雨里去,脑袋绑在腰带上,到底有什么好处?都说是生意人最辛苦,我看你们比生意人还辛苦!更何况,有些‘脏活儿’,恐怕于自己的福德上也有损。日本人得势的时候,把你们使唤得像陀螺一样,这里抓人那里犯案的,可也并不帮你们善后。上海滩这么多人,谁知道谁背后有怎样的关系,万一你们惹错了人,当时没有怎么样,过后找机会报复过来,岂不是冤得很?退一万步说,谁知道日本人会不会哪天突然扔了上海就跑,到时候你们要怎么办?”俞璇玑一开始还只是觉得自己在努力给小汉奸讲道理,不知道为什么越说越动感情,抽了抽鼻子,她继续劝告:“李默群毕忠良这种高级别的人,转手就能把你们卖了。我看他们倒是随着风向活得好好的,可是他们掌舵的一掉头,你们就翻水里去了呀!二宝哥你看你人多么好,咱们非亲非故,只是偶尔遇到,都能这样照应我。可是外面都不会觉得你是个好人……大家看不到你的好,就没人肯为你说话。都说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是哪个人真的就能通身一点毛病没有?只不过是别人觉得你怎样,你就怎样。二宝哥……”
“好妹子,可别哭了,”刘二宝摇摇头,“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你掉眼泪,我牙床酸得很。”
俞璇玑破涕为笑,照他胳膊怼了一下:“都说是哭得人心疼,哪有人像你这样说牙疼的?我看你是该拔牙了!”
“嗯……妹子说得对,妹子说得都对……”刘二宝送她进门,扶着门框冲着她乐,“可是你不知道,二宝哥是差点被军统弄死,才投了这边的,我没有退路,76号里的人都没有退路……我这辈子没学别的半点本事,只会干这个行当。妹子啊,是好是坏,都是命!有一天我真要那什么了,也不用你满世界为我分说——没用!你每年陪你爹喝酒的时候,给我摆一杯就行了。”
俞璇玑的眼泪瞬时又流了出来:“这是何苦来!你干脆出来跟我们干吧!文化界的事情也有风险,至少还不凶险……”
二宝摆摆手,笑道:“哪来这么多眼泪,一会儿去洗洗脸再睡,不然明天就肿了!”
俞璇玑一边抹一边还嘴:“你倒是知道……”
“我当然知道,”刘二宝仍然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你不知道牢里那些人,进来就哭天抹泪的,转天一个个脸肿得跟馒头似的,不用使劲儿,一巴掌就皮开肉绽!”
俞璇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狠的话,她眨眨眼,呆立在门口,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除了跟着处座和毕先生,我还能混口饭吃,就只剩去投共党了。可是共党现在都在牢里,过得比谁都惨,”他神情一冷,低声说,“他们要是过得好了,我一样可以投过去。妹子,你在给哥留路,你哥心里明白着呢!”
俞璇玑让自己的表情继续维持在呆滞状态:“你明白了,我还糊涂着呢!”
刘二宝笑了,伸手揉揉她的帽子,又去帮她关门:“这个节过得真是辛苦,妹子早点休息吧!”
☆、混乱不堪
元宵那日,刘二宝后来的言行让俞璇玑放心不下。她暗自计划着找机会再打探一下,忽而看见角落的礼物盒子已经堆成一座小山。最上面放的那件最小,正是刘二宝除夕当夜塞给自己的。
这时代的礼物盒子样样大同小异,不是点心就是进口货。她平素就没有拆礼物的习惯,常常是收到之后左手倒右手地再送出去,至于是不是有的礼物又直接回到了送礼人的手里,她也不甚在意。
俞璇玑漫不经心地取过那个沉手的小盒子,打开一看,颇为吃惊——并不是什么她以为的实心银簪或者首饰头面,竟然是三根小条子,黄澄澄的,不像后来的足金那般闪亮,在这般乱世却也足以置办田地房宅,过十几年衣食无忧的小日子了。
若说这是年礼,未免太过。
俞璇玑的呼吸几乎停滞下来。像她这样收了礼也不理会的人不多,但是送了重礼却如此沉得住气,这么多天丝毫没有耐不住向她要个回应的人,到底在想什么呢?
她手里擎着盒子,蹬蹬蹬走下楼想要摇电话,最终还是放弃了。如果这真的是刘二宝的试探,那么她必须要更稳妥地回应才好。
俞璇玑就在这样的满腹心事中,迎来了《女声》杂志创刊号的庆功宴。她有一堆邀请名额,除了相识已久的出版界的前辈好友,她还邀请了自己通过76号结识的一干女士。刘兰芝和李小男相携而来,显然已经极为亲密。徐碧城原本应该工作,毕忠良给她批了假,她姗姗来迟,却凭借出众的艺术造诣,颇吸引了一群“新女性”相谈甚欢。佐藤对《女声》的先声夺人十分满意,拉着俞璇玑介绍给几位她好不容易从日本邀请到的贵客认识,这些贵客似乎总和天皇家族沾亲带故,但细细梳理来历也算不上正经亲戚,因此不过有个封号而已。俞璇玑觉得佐藤如果不请这些人,可能还能继续在上海滩狐假虎威一阵子,请了这些人,反而容易让精明的中国人摸清她在日本的真实根底。
大概是佐藤的事业顺风顺水,已经让她颇有些得意忘形了吧。
庆功宴的节奏有些拖沓,佐藤总是心神不宁地向外张望。俞璇玑知道她一定邀请了什么重量级的嘉宾,但是有了这些“贵客”垫底,俞璇玑对佐藤的嘉宾已经丝毫没有期待了。果然,在沪上女郎们纷纷已经开始不耐烦之后,大门突然洞开,两排日军士兵整队进入,荷枪实弹、满面不屑。礼堂内的喧闹瞬间平息下来——这里歌舞升平的人都在为侵略者工作,那是因为他们内心藏着更深的恐惧。众星捧月般出现的是一位日军将领,俞璇玑对军衔一无所知,但是当佐藤面带得色地开始鼓掌,她也紧跟着有样学样,并且高举双手示意呆愣的女郎们也“热烈欢迎”。
真是,比汉奸还狗腿!俞璇玑暗暗自嘲,笑靥如花。
佐藤激动得声音发颤,介绍这位压轴贵宾的时候不断冒出日语,以至于在场的上海女郎们听得懵懵懂懂。俞璇玑把东洋留学的助理拉到身边询问,才得知这还真不是一般人物——基本上他就是负责“统治”整个沦陷区和伪满洲国的最高级别军官,据说即将升为大将。
好的,甲级战犯名额一个,拿走不送。
大将的中文很生硬,不过他显然也不甚重视沦陷区妇女到底在搞什么,所以只是简单说了几句充充样子。俞璇玑相信,哪怕他一句话也不说,佐藤今天的庆功宴已经算得上是年度最成功的文化商业活动了。等到明天一早,上海滩的大小汉奸会争着为《女声》保驾护航。这份杂志未来一年的收益和影响力,在出版界肯定很难超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