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意识到自己轻轻叹了口气。联系人生死未卜,沈秋霞前途莫测,失去了上线的自己怕是要在汉奸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了。
大将当然不会在这样的活动上盘恒多久,他象征性地举杯两次之后,士兵们也整装收队了。佐藤朝这边使了无数个眼色,俞璇玑才强笑着跟上去送客。这是个抢手的位置,她却很想把“殊荣”让给“东亚文学研究会”那位连连鞠躬、露出谢顶的脏兮兮头皮的会长大人。他们才刚刚走进门厅,某个士兵突然尖啸一声,迅速按倒了大将。挨过枪子挨过炸的俞璇玑反应不可谓不灵敏,几乎第一时间她就抱着头蹲了下去,趁着枪声一响,士兵们忙于还击,她还飞快地滚了两滚,躲进了早已闲置的欧式喷水池里。制药大王在私宅里砌的这两处微缩喷水池曾经引发杂志社员工的嘲笑,喷水池位置醒目又造型陈旧,俞璇玑还曾暗搓搓猜测水池底下是否埋藏有大量珠宝财富。如今,她简直不能再感谢这一设计了,水池不高,但她只要不站起来,就不会被乱飞的子弹扫中。弹壳噼里啪啦地溅过来不少,她甚至还有闲心数着声响,猜测这位“大将”会不会还没授勋就送命于这真真正正的脂粉堆中。
事实上,并没有用太久的时间,枪声就变得稀疏而零落,终于停了下来。士兵们大呼小叫地冲出了院子,而宪兵则整整齐齐地跑着步冲了进来。俞璇玑听到大厅里的女郎们抽泣、控诉、尖叫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于是自己也大胆跳出喷水池,找到鬓发散乱神情慌张的佐藤,握住她的手小声安慰:“没事没事,都过去了。”
佐藤在极度惊吓之后只会说磕磕绊绊的日语,俞璇玑也不管她在倾诉些什么,一下下抚摸着她的后背,试图让她平静下来。因为宪兵头目已经站在她们对面,准备开始问话了。
从一场成功的沙龙到一次无序的混乱,只需要子弹和鲜血作为装点。确定佐藤可以和宪兵头目沟通情况之后,俞璇玑回到大厅安抚几近崩溃的嘉宾们。佐藤所重视的、嘉宾们的背景和身份,此时都成了-大-麻-烦。不少人试图搬出自家的家世,来向沙龙的主办人问责。情况混乱不堪,俞璇玑也差点被某个愤怒的太太张牙舞爪地扑倒,她拨开女助理,跳上舞台,放声大喊:“想要讨说法的,现在就把名字写在门口的签到簿上!你自己的名字,你丈夫的名字,或者你家里任何在新政府任职的亲戚的名字!佐藤女士和我,我们也要去向军部讨个说法!不用你们亲自到场,我们带上你们的名字和意见!去!写啊!”她喊破了音,明明是极为滑稽的,偏偏现场却安静下来。
俞璇玑的判断没有错,这些所谓的“新女性”,不过是伪政府官员、无良商人们的附庸。佐藤和她,已经在军部挂了号。但是这些女郎,却未必有这个胆子。她舒了一口气,故意做出和蔼可亲的样子:“大家不要怕!我们女人要相互团结、相互扶持!《女声》的宗旨就是要为女性发声。今天所发生的不仅是针对大将的刺杀行动,也是意在打压上海新女性发出声音的机会!接下来我们会对每一位嘉宾做出回访,让所有人都有机会通过杂志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愿!”她越是这样说,女郎们越是心生退意。这件事闹大了,难道有新政府官员的好果子吃吗?
俞璇玑请女郎们互相寻找自己的亲朋挚友,检查彼此是否受伤,然后请有司机接送的小姐太太们发扬慈善精神,帮助送伤者前往医院。期间有互相看不顺眼借机生事,或者故作大方被对手打脸的种种乱子,很快就被冲进来搜查的宪兵们吓得偃旗息鼓。俞璇玑把助理都派出去帮忙,又让佐藤从宪兵队借了几个士兵,堵在门口,登记一个人,放一个人出去,名曰记录伤情,其实不过是吓唬女郎们回家不要乱传八卦而已。她在人群中巡睃一遍,看到攥了手绢捂着胸口、吓得脸色发白的刘兰芝正被李小男搀扶着往外走。估计毕忠良一会儿就到,她要不要提醒她们稍等片刻呢?
紧接着,俞璇玑瞟见了逆着人流,躲躲闪闪地想要顺着楼梯走上去的徐碧城。幸好先发现她的是俞璇玑而不是宪兵,否则小白花大概也会被一梭子打下来。俞璇玑径直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臂:“唐太太,要去我的办公室休息一会儿吗?稍等下,我请毕太太和李小姐来陪你吧!”
徐碧城几乎被吓得一哆嗦,她怯怯地转过头,低声细语地说:“不用了,我只是……只是……只是……”
“只是想更衣?”俞璇玑听着都快被憋死了。
徐碧城近乎感激地看着她,拼命点头。
黄埔16期吊车尾同学,你真是太容易被引导了。俞璇玑挽住她往另一边拽:“一楼也有更衣室,我带你过去吧!”
“啊……不用……我觉得,二楼比较安全!”徐碧城突然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个一楼那么乱,不如我上楼去找找。你忙,你忙,不用陪我!”她甩开了俞璇玑,逃跑一样的奔向楼梯。然而荷枪实弹的宪兵挡住了她的去路,他们要开始全面搜查了。
俞璇玑从徐碧城近乎绝望的眼神里,判断出了一个简单的事实:这次暗杀行动,应该是军统上海站搞出来的!可惜,又是功亏一篑。她的神思已经随着宪兵的脚步飘向了二楼——难道军统还有特工没有来得及撤离吗?
☆、杀机暗藏
俞璇玑再次跟上去挽住徐碧城,她看起来已经快要晕过去了,额头下巴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惨白心神不宁,连说话都不利索了:“俞,俞小姐,您和他们,比较熟,请带我,带我上楼吧!”
谁能和宪兵队熟悉得起来?俞璇玑对佐藤招了招手,把徐碧城托付给她:“这位徐小姐不舒服,我想她需要去更衣室……但是,你看……”俞璇玑眼神望宪兵们身上一瞟,佐藤登时会意,颇为不满:“我是你的老板,你就这样使唤我!”她嘴里抱怨着,却已经扶住徐碧城,和宪兵队长叨咕了几句日语,果然一起被请上楼了。
俞璇玑和还没有来得及搭车离开的嘉宾们,留在一楼大厅,被荷枪实弹宪兵团团围住。她快步走到刘兰芝身边,安慰道:“毕太太,勿急勿急,毕处长一会儿肯定亲自来接你。”捏捏李小男为了漂亮而穿得单薄的衣料,她又笑着打趣:“这可怎么好,陈队长看到了一定要心疼,说不定还要怪我照料不周!”
刘兰芝攥住她的手:“俞先生,你怕不怕?跟我们的车一起走!”
“我怕,”她拍拍刘兰芝光滑纤细的一双手,笑了,“可是我不能走!毕先生也不能让我走——毕太太别担心,没什么大事。只是女声杂志是主办方,我要是走了,现场这么多宾客怎么办?”
刘兰芝颦蹙眉头,红着眼圈看过来,满脸的担心。俞璇玑被感动了一瞬。“毕太太,我说句真心话,”她凑个头过去,刘兰芝以为有什么隐秘要交代就认真地靠过来,李小男也好奇地侧耳,于是俞璇玑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您现在美极了,恰恰应了‘我见犹怜’这个典故!”
刘兰芝哭笑不得,终于松开俞璇玑的手:“俞先生!你若是个男人,一定比陈深还不正经!”
“陈深你可听到了啊,这不是我埋汰你,是你嫂子埋汰你!”76号的人来得很快,毕忠良和陈深悄无声息地走到她们身边。毕忠良这一开口,俞璇玑倒还没什么反应,刘兰芝差点吓得跳起来,娇嗔道:“总是神出鬼没的,吓死我了。”
“可不得了!嫂子别怕,早点回家吧!我给你派车!”陈深揉着鼻子笑,“回头我帮您教训大哥!”陈深一手挽住刘兰芝,一手拖走了李小男,走到门厅时还回头盯了俞璇玑一眼。
俞璇玑本想笑着点点头,让陈深放心便是,没想到刘二宝正自陈深身边挤过,也远远地看过来。她一看到刘二宝就想起那三根条子,笑意生生僵住。
毕忠良一声令下,手下人已经散开去,显见是要把这偌大的院子翻过来一遍,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毕忠良倒也不去和宪兵队凑热闹,只站在俞璇玑面前闲聊。他姿态从容自若,话里话外已经把前因后果打听清楚,好多细节俞璇玑自己本不记得,硬是被他这么一提,琐琐碎碎想起许多。毕忠良看起来和蔼可亲,仿佛只是在和她闲话家长,因此她也答得并无遗漏,若是真想不起来,也如实相告。一问一答,顺畅自若。然而期间的招式套路、循环往复、话里机锋,又着实令心有杂念的俞璇玑费神。只有她自己知道,后背上正密密泛起一层汗,没等汗水退下去,她突然又冷得彻骨,几次遮掩都过不去,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毕忠良是何等精细谨慎之人,当即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体贴探问:“俞先生莫不是受了风寒?或者,是被枪手惊吓了吧?”毕忠良与刘兰芝恩爱非常,也是伪政府官员中少有的洁身自好之人,但现在他的手轻轻按在她的背上,力道似有似无。俞璇玑定了定神,转到毕忠良对面,笑道:“没事没事,毕先生还要工作,就不必照应我了。”她一面说着一面想要把外套“摘”出来还出去。毕忠良再次上前一步,做势要探她的额头:“可是发热了?那该休息。”俞璇玑几乎倒退着跳开了,她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惊恐:“您多虑了!您忙!我去送客!”一边说着一边赶紧冲进嘉宾们中间,也不管女郎们如何抱怨主办方,只觉得这样才安全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