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文书房里放着新买的金融类图书,这种专业书价格贵,不容易买到,显然是费了心思的。大过年的,他还藏在书房里看书,可见梅机关最近翻译这一类的材料的需求越来越多了。松岗太太说丈夫最近没有加班,还抱怨说反动分子也因为过年,都蛰伏不出。梅机关正在考虑入乡随俗地安排节假日,或许明年他们就也有春节假期了。如果联系人被抓,那么能够掌握上海交通线情报汇总结果的关键人物,对任何一个情报机关来说都是头等大事,说不定全体人员都要随时待命,只要审出结果就会倾巢而出、实施袭击。
军统在中储行干了一票大的,把仇恨值拉得太高。以至于梅机关、特工总部都在酝酿针对重庆的行动,很可能会以流血事件作为回应。
俞璇玑擅长分析,而不负责决策。她不知道这种情报还要不要追下去,追下去的话她应该能够打探到一些小型行动的具体计划,但是又有什么用呢?目前还是军统上海站副站长的苏三省,可是因为几句话不合,就差点打断她的一条腿。军统在特工总部还有潜伏的特工唐山海和徐碧城,什么报复计划能瞒得过他们的眼睛呢?
旧年间过春节,从初一到十五都算节里。只是上海这等繁华地,早引入了很多西方风俗,比如舞厅,几乎全年无休。本地的舞小姐要休假也没关系,白俄小姐正好顶上。白俄革命之后,无数昔日贵族流落他乡,积蓄没有在这样的飘零生涯中被榨干的,也不过是守着日渐稀薄的财富荒唐度日。还有些不过是贵族家的远亲,本就没有什么珠宝金银傍身,又或者侥幸仓皇逃出一条命,只能靠本来就没有一技之长的自己讨生活。男人们但凡放不下架子,只好谋个钢琴教师之类的职位;又或者有一身力气且放得下身份,给舞厅、酒店当门房打手也是有的。女人们也得自谋出路,沪上的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甚多,养个白俄情妇是颇有面子的事情;还有一些女郎没着没落,索性成了舞厅的舞小姐,语言不通没有关系,眼波流转、丰乳肥臀的诱惑早就长进了全人类的心理。这些白俄小姐长腿纤腰、金发绿眼,不仅男人们看得口水直流,就连女人也忍不住为之惊艳!
俞璇玑走进舞厅时,看到的正是那一排排白花花、招摇摇的大腿,裙摆旋转开合,连舞女们的表情都遮掩了去。她其实不大满意这样的接头地点,过年期间出来找乐子的不是光棍就是外国人,平常人家的女郎在这里,就如同一滴水掉到了油中,难以交融合一。她在舞厅里左顾右盼,很容易就找到了自己的接头人——坐在角落里,漫不经心玩赏桌上的水晶天鹅的那人不就是?眉目清秀,气质出众,看起来全然是个落难的大家闺秀,谁能想得到她居然就是“宰相”呢?
“您戴的是宝信洋行给平汉铁路进口的瑞士表吧?当初在北平时,我也有一支。”
“喔?是那一年出的?”
“我的是民国二十四年的款式。”
“不巧,我这是民国九年的白铜表。”
“还真是好东西呢!请教一下,现在几点了?”
“您稍坐一下,我这表年头久了,不大准,让我再看看!”
这是她和联系人曾经使用过的接头暗语,如今依旧她和沈秋霞仍然能对得丝毫不差。
沈秋霞看看四周,低声道:“我没想到,原来我们的书记员,也是一位勇敢的女同志。”
“咱们互相赞美的话就别说了吧!”俞璇玑低声问,“我们能换个地方聊吗?我总觉得舞厅不安全。”
沈秋霞大气一笑,安抚这个缺少斗争经验而莫名焦虑的书记员:“放心吧,我曾经在这里逃脱过76号的追捕!他们不会想到再来抓我一次的。”
俞璇玑顿时有欲哭无泪的感觉,这就是自己给自己挖的坑吗?可是她并不想在这种问题上多做纠缠:“我来的路上,有一个生煎摊位,晚上也还开着,旁边还有几个杂货摊子,卖什么的都有。我现在就走,你同意就跟上来,我请你吃生煎,不同意也没关系。你没有情报交给我,我也不必整理任何材料交给你。安全第一,各自小心!”
一口气说完,她站起来就走。这实在怨不得她,联系人突然消失已经让她心惊胆战,端坐在舞厅里的沈秋霞简直就像是一场噩梦的绝佳开始。出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沈秋霞仍然坐在那里,遥遥向她举杯微笑。她放下心来,沈秋霞会追上来的,她们可以坐下来吃点东西,然后像所有喜欢扎堆的女人一样逛逛杂货摊子,一点都不显眼,就算被认识的人看到也没关系,她完全可以说是刚刚结识的朋友。
被外面的冷风一吹,她又有点理解沈秋霞了。沈秋霞并不知道自己要见的是谁,对沈秋霞来说这个素未平生的书记员也可能已经背叛了,也可能根本就是李代桃僵,那么混乱的舞厅才是上演脱身戏法的最佳背景地。
不,不行,她还是应该回去的,如果沈秋霞找不到她说的那个生煎摊子,再接头就更难了。她知道沈秋霞不会背叛,但沈秋霞不知道书记员会不会出卖自己,自己的这个决定还是有些冒失了。
她不应该这样只考虑自己,更不应该这样对待自己的同志。
她脚步一停,几乎就要立刻飞奔回去。此时,几辆汽车以近乎疯狂的速度从街上驶过,她一眼就认出了毕忠良的车——是特别行动处!他们为什么要去往舞厅的方向?他们知道了什么,又发现了什么?不可能!整整70集都没有出现过关于地下党书记员之类的线索……这不可能!
不……你想的太简单了……地下党情报汇总的工作,总归要有人做;军统上海站不会只有一支锄奸队,中储行的血案是注定会发生的;特工总部怎么可能只有那么一两个案子,陈深真的只有归零计划这一个任务吗;甚至连唐山海、徐碧城也不可能在特工总部无所事事地度日……
俞璇玑,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这场戏,你拿错了别人的剧本,注定看不到自己将要遭遇的一切!
☆、画皮之下
“你该走了!马上走!离开这里!”俞璇玑对自己说。然而她每迈一步,都觉得寒意侵入骨髓。她像游魂一样,穿过热闹的人群,找到了那个生煎摊子。
明明知道,如果一切都如她所料,那么76号的人一定会把舞厅里的所有人逐个盘问一遍;明明知道,如果有人留意到她们的行踪,那么他们就会知道和沈秋霞见面的是个女人;如果走漏的情报再丰富一些,这个书记员的身份也会曝光,那些凶残的爪牙距她也只有一步之遥;如果,如果真的有人听到了她们的对话,那么不需要多久,他们就会找到这个生煎摊子,她留在这里,就会引起认识她的所有人的怀疑……明明知道这一切,她却挪不开脚步。她总是怀着微渺的希望,想着万一特别行动处的任务并非针对她们,那么她们依然可以按原计划行事,依然可以在这个贫瘠的时代、冰冷的夜里,伴着食物的热气,聊一聊现在与未来。
枪声响起,在被战争折磨的土地上,摊主忙着添汤的手四平八稳,食客们面无表情地继续咀嚼食物,母亲依然要拿到货郎手里的波浪鼓,再拥住似乎已经不会被吓到的孩子……惊慌的情绪已经被现实熬干,剩下的是干涩无味的麻木。
交火时的枪声和单方面屠杀的枪声听起来如此不同,俞璇玑举着筷子发呆,脑子已经成了一团浆糊,无论如何想不出当众救人的法子。原来,她可以那么轻松地把故事讲给陈深听,认为这些事情陈深都可以应对自如,只是因为那些人她还没有面对面见过。一旦见过,似乎她就多了几分惶恐不安,再也不能置身世外,再也无法居高临下。
枪声停了,周围有人窃窃地议论。这些议论,被寒风一卷,就会消失在黑暗之中。而沉浸在节日里的人们,也不过对枪声皱一皱眉,关起门来庆幸自己多活了一天。
俞璇玑推开碗筷。对面桌上是爸爸带着两个小孩子,有个特别贪吃的,吃掉了两个生煎包,喝了一大碗稀可照人的醪糟汤圆之后,还眼巴巴地一直望着她面前的吃食。她冲孩子笑了一笑,给他端了过去。孩子的爸爸原意要推辞的,然而孩子的手比旋风还快,吃得专心致志,于是他也只好朝着俞璇玑作了个揖:“孩子饿呀!我也是没本事。”
你是没本事,没本事扛枪打仗保家卫国。俞璇玑垂下眼帘,又问老板买了一份汤圆,热腾腾端在手里,想要给另一个乖乖的弱弱的孩子送去。正要往桌上放时,突然又是一声枪响——枪声如同带着冰凌穿透了她的五脏六腑。她惶惶然一个冷战,半碗汤水都撒了出去。还是孩子爸爸捞得快,才挽救下来。他关切地问:“还好吗?吓着了吧?隔三差五这样,早晚大家都活不下去。”
这便是亡国奴日常聊天的内容了。俞璇玑惨然一笑,逃跑似的回家了。
她找出联系人没有来得及拿走的情报,和汇总后的资料,抱在怀里满屋乱转,只觉得放在哪里都不安全。不知道有多少次,她走到窗口,惊恐地试图在一片漆黑中,发现什么潜藏的危机。什么都没有发生,在这个没有摄像头监控的年代,76号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马上冲到她的家里。然而如果他们来了怎么办?她的联系人下落不明,好不容易和沈秋霞接上头,沈秋霞又很可能暴露了。作为信息整理和分析人员,她永远都是单线联系唯一的上级。她很隐蔽,一旦她出了事,就是所有的情报都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