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坐回桌前。还好她是个作家,还好她习惯熬夜工作,还好她的左邻右舍都不会因此起疑。她提笔写了一篇神神叨叨的闺阁小说,小心翼翼地把手里最重要的几条资料改头换面,抄在里面。然后她用了更多的时间去记忆那些碎片化的情报,记一段,默一遍,再烧成灰。除了空气中的焦糊味道,她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被人查找到的把柄。她知道此事做起来不容易,自己又在慌乱中耽搁了太长时间,所幸高度紧张的精神让她的注意力更加集中。不眠不休地把情报全部烧毁之后,她才发现已经快到第二天中午了,自己更是饥肠辘辘、心慌胃痛。把锅子放在炉上,她原本只是想靠坐在旁边休息一会儿,结果头一靠上墙,困意沉沉袭来,瞬间无知无觉了。
真是一场可怕的迷梦。她听到有人踹开房门的声音,分明就是76号的人,他们在她的房间里奔跑、寻找、翻动所有的东西,或许正是想要找到被她毁掉的情报;她甚至觉得自己看见了陈深,也看见了刘二宝,他们在因为什么事争执,或许是关于她的身份?关于她的情报?关于如何处置她吗?
她头昏昏地醒来,眼前还真是陈深和刘二宝!这两位的组合也太诡异了吧?她乐呵呵地张口想要调侃两句,却发现半边脸连着半边身子都是麻的,像有千万条小虫子在体内乱爬。
“你看!我说不用送医院,掐掐人中就行了!”陈深十分得意的样子。
刘二宝不甘心地说:“陈队长,这是人家俞先生运气好!但是你下手也太黑了,有这么把人中抠出血来的吗?大过年的,你让俞先生怎么出门啊?”
“哎,二宝,你到底会不会说话?我还没问你呢!你好端端地,跟着我干嘛?”
“陈队长多心了,顺路而已。”
“顺路你能跟着我从办公室一直顺到俞璇玑家里来?”
“陈队长,不信你问问俞先生,今天是她叫我来的呀!”
陈深倒真是被刘二宝这当面胡扯的功夫给震撼了,他指着刘二宝佯装怒道:“你别拿俞先生做幌子……”
他俩拌嘴的功夫,俞璇玑已经清醒得多了。她想了一想,就明白自己是烧着炉子睡过去,大概是被煤气熏晕了。此刻看人还是有点重影,不过她已经能支支吾吾地开腔了:“陈……队长,你们怎么来了?”
陈深自是振振有词:“元宵节不是要一起去看灯吗?我想来问问你的安排。结果怎么敲你都不开门,还以为你没在家……幸好有我,不然明天的日报头条就是——过春节烧炭自杀,名作家魂归九泉!”
俞璇玑被逗得一乐,接着就看到刘二宝紧皱的眉头,当即伸手过去拉住他的衣袖:“你也来啦!样刊已经出来了,想让你帮我送一本给毕太太。我放楼上了,等我给你拿啊!”
她哪里站得稳,几乎是被他们托上楼去的。样刊早就印了好几个版本,她也并非一定要送给毕太太,不过刘二宝既然开了口,她总要帮他把面子圆过去。
刘二宝拿了杂志,卷在手里,皱眉打量俞璇玑,仍是难以放心。陈深冷笑道:“怎么?处里的工作都做完了?回头处座找你你不在,错过升官发财的机会怎么办?”
送走了刘二宝,还有一个难以应付的陈深。
俞璇玑望着他的头顶,仿佛看到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似的,幽幽说了句:“陈队长是亲人有难……”
“你还真是个算命先生!”他一边说一边摇头:“你要是算命先生,怎么不知道自己今天不宜生火?你倒是先算算自己的命啊!”
“医者不自医。”俞璇玑只是想试探沈秋霞是否真的出了事,现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她的心又沉了下去。
“也罢!”陈深摆摆手,“我这次来就是请教你这位算命先生:我的亲人可有救?”
俞璇玑心中悲鸣,却不知该不该说破:“救?陈队长若有办法,自然能救。若是连你也没有办法,还有谁能救呢?”
陈深皱眉:“我只问结果,能不能救成?”
俞璇玑醒了醒神,心中忽然一动,想起一件事来:“也不是不能救……你若亲自去,就需想好全身而退的计策;若是有朋友能帮忙,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了!”
“我的亲人,我的私事,如何能假手于人?”他无所谓地笑道,“更何况,这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这年月,人人的脑袋都不牢靠,全看你拿什么去换了。不是有一句话说,这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吗?”她托着腮琢磨,“上次在中储行的事情,你们不是在准备对重庆的报复吗?我听说梅机关也要出手了……”
陈深没说话,他的眼神定在俞璇玑脸上,仿佛她是美人画皮,剖开就能见到什么了不得的妖怪出世。
过了一会儿,他极为艰难地开口:“俞璇玑同志,你的代号是什么?”
从沈秋霞被捕后就与组织失去了联系的俞璇玑,其实对于是否打通“陈深-李小男”这条交通线很是犹疑。只是沈秋霞尚有一线生机,这种可能让她在陈深面前勇敢地迈了一步。她尽量简短地回答:“我没有代号……我昨晚去过舞厅。”
陈深吸了口气,慢慢吐出来。多年情报工作,让他能够迅速整理好庞大的信息,也迅速整理好自己的心情:“还真是你!刘二宝审讯了舞厅里多一半的人,没人注意到你们,还有人胡说八道,说曾经有男人去和“宰相”搭讪……俞璇玑,你运气真好!”
☆、人情回报
陈深看过来的眼神并不友善,俞璇玑知道他也并非真的有什么恶意。把事故的责任推到别人身上,是潜意识的第一反应。沈秋霞被捕了,而和她接头的俞璇玑安然无恙。这件事本身就充满着疑点。
76号既然有所动作,那么陈深应该已经知道是谁出卖了沈秋霞。
俞璇玑对此,问心无愧。
她拍拍椅子,示意陈深坐下:“你知道的,我不该和你说这些。”
陈深点点头,又摇摇头,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总有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气,仿佛一切难题在他面前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不该问……确切地说,我们根本不应该认识的。我早该想到的,除了负责整理情报的书记员,没人能猜出我的身份。”
俞璇玑皱眉:“她告诉你了?你这样冒险和宰相接触,肯定引起毕忠良的怀疑了。你要万分小心。”
陈深挑起大拇指往窗外指了指:“不然刘二宝怎么跟踪我跟得这么紧?我的事情,你别操心了。回到刚才的话题!你真觉得可以用军统的人?”
“锄奸队的人可用!现在时机还不成熟,我也不建议你出面。你手下有可用的人吗?去找唐山海谈笔生意——”俞璇玑慢慢地说,“我实际能做的事情不多,但我可以给的交易添一个砝码。梅机关针对军统的行动动静应该不小,我大概可以在前一天晚上得到消息,到时我会马上通知你。”
陈深近乎惊讶地看着她:“你居然连梅机关的情报都能搞出来?”
“我不能,”俞璇玑无奈地笑笑,“所以我们只能把这个消息卖给锄奸队,因为他们可以在梅机关行动的路上搞伏击……”
“会走哪条路?情报确切吗?”
俞璇玑勾着手腕去拉扯再生衣上的线头,慢慢地说:
“陈深同志……如果说我在工作中学到了什么,那就是,从来都没有什么确切的情报。所谓的情报,是千万条线索汇集在一起,是从无数蛛丝马迹中一点点提炼出来的。
梅机关和特工总部的当务之急都是要给重庆一个教训,而且是具体针对金融领域。这场战争一定会在上海打响,目标就在上海。那么,现在大家可以从哪里兑换出法币?只有中央、中国、交通、农民四大银行的上海分行。交通银行的上海分行很小,抢兑风波的时候很多储户根本挤不进门,而且这家分行和重庆政府要人的联系不够紧密,拿它开刀没有任何好处。中央银行的牌子最响亮,适合留在最后,或者彻底杀掉重庆政府的威风,或者当作和重庆谈判讲和的筹码。
结果是什么?第一批受到冲击的就一定是中国银行和农民银行。
军统袭击的是中储行,打的是谁的脸?想想吧,当初动手强制商户接收中储券的是特工总部——陈队长,你也一定做过这件事对不对?所以李默群不能让梅机关先出手!在梅机关出动前,你们肯定已经打掉一个目标了,如果让我猜,我会猜是农民银行。中国银行,当然要留给日本人打掉。
梅机关会走哪条路?我真的不知道。我们要卖给锄奸队的情报,只需要一个时间和一个目的地,足够了!银行职员来得及转移,锄奸队还能在路上伏击一票,成果报给重庆,绝对有嘉奖!”
陈深慢慢靠在椅背上,那是一个极为放松的姿态。
“我不应该和你说这些的。”俞璇玑重复了一遍,才接着说下去,“但是我希望你能救出宰相,借锄奸队的手救出她是最佳方案。毕忠良不会怀疑你,但是你用的这个人,和锄奸队接触过的人,肯定不能再在上海呆下去了。你应该知道情报买卖的行市价,让他要价高一些,算是搬家的路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