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碧城的性格中必然有敏感的部分,她先注意到俞璇玑,暗暗捅捅唐山海,于是夫妻俩都看了过来。俞璇玑只好挪开眼去,假装自己只是在门口胡乱张望。
“这位小姐,你有什么事吗?”徐碧城先开了口,带着一点点天真与好奇的混合的神色,“这里可不是能随便站站的地方。”
门房抢着帮俞璇玑回答了:“她在等刘二宝!唐先生,唐太太,你们下班了!过节好,大吉大利。”
“过节好,大吉大利。”唐山海和徐碧城齐声道。真正高贵的出身,反而让他们并不在意自己和周围人有什么不同。或许正是因为他们早就在这里世界里,遇到太多太多和自己不同的人,于是习惯了这种差异,理所当然地用平常心对待。
“您是刘二宝的家人吗?我是他的同事唐山海,这位是我太太徐碧城。外面风大,我先领您去他办公室吧!”即使这样的劝慰着实贴心,然而唐山海的气质却让人觉得他并不是在帮忙,不过顺手而为的施舍。
俞璇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苏三省会那样恨唐山海。他们是两种人,一种是在泥地里摸爬滚打起来的草根男,一种是家境优渥目下无尘的贵公子。习惯了高高在上的唐山海可能并不在意苏三省怎么做怎么想,但苏三省从看到唐山海第一眼,恐怕就想要把这个纤尘不染的人拖到泥泞中去,最好还能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一个人向上爬的动力有多大,想要把上面的人拉下来的念头就有多强。
“不必了,谢谢您!两位早点回家吧!大吉大利!”俞璇玑口里应付着。她是不大想和军统的人多打交道的,她甚至不太在意军统上海站的覆灭与否。看看军统派出来的特工这一身遮掩不住的贵气,她只觉得军统不愧是迟早药丸的单位。这样一批人,是无法在人民战争的大海中翻起浪花的。
然而她终究小看了徐碧城的好奇心和唐山海的专业素养。徐碧城并没有被她打发走,反而很是好脾气地说:“反正我们也并不着急,就让山海带您进去等吧!”唐山海的目光在俞璇玑身上打了几转,突然问道:“请问这位小姐如何称呼?”
嘶——你说你们不好好地关注76号的内部情报,非要和一个送宵夜的陌生女子纠缠不清到底是为什么啊?
俞璇玑不好再回避了,她觉得自己因为过节而临时买了这么多汤团,简直是赔了银子又折了身份:“小姓俞……”
“难道是俞先生?”徐碧城眼睛一亮,“处座和山海对您的评价高得很!我也很喜欢‘神探九哥’!”
“真是意外……”小白花居然喜欢看侦探小说。
俞璇玑略一沉吟的功夫,就看见刘二宝已经小跑过来了。他显然是临时披了件衣服,脑门上还沁着汗珠。当着外人,他一定是要客气一番的:“大过节的,怎么好叫您跑一趟?”
俞璇玑只好也装腔作势道:“正是过节,才来给您送谢礼。永茂昌铺子里新出的点心,加班辛苦,请尝尝吧。”
“俞先生和二宝很熟悉嘛!”唐山海慢悠悠开腔。
“嗯,毕处长总让他给我送这送那的,我很感谢!”俞璇玑忙着把点心盒子塞给刘二宝,随便搭了一句。
“也是该慰劳一下二宝,这段时间多亏了他,76号才出了点成绩。”唐山海的官腔也是打得老练。
刘二宝呵呵一笑:“都是处里各位同仁通力合作的结果。再说了,我这点工作,哪里敢和一来就处理了好几个军统的您比呢?”
唐山海笑起来声息全无,连声音里仿佛都透着不近人情的儒雅客套:“尽顾着和二宝聊工作了,让俞先生听烦了吧?我和碧城下班,正好送您一程。”
“那怎么行!”刘二宝插话,“唐队长家和俞先生家是两个方向,一点不顺路!您呐,等我把点心给兄弟们分了,专程来送您回家!”
徐碧城显然不觉得方向不对有什么问题,她刚要开口说话,唐山海已经颇为亲密地挽住她的手,笑笑:“那也好。俞先生,日后有机会再见!”徐碧城被他揽着往外走,还时不时回头,似乎很想要再看一眼俞璇玑。
二宝对着他俩的背影,远远地哼了一声:“我妹子能理你们吗?”又赶紧告诉俞璇玑:“就是他,那个男的,一来就是二分队队长!妹子你是知道的,本来这个职位处座可是应承给我了……”
俞璇玑望着他只是笑:“二宝哥,快把汤团拿进去给大家分了吧,再等一会儿,可能就真的凉透了。”
刘二宝伸手到盒子底下一托:“还真是,得!你跟我进来吧!外头风这么大,别把你吹透了。”他絮絮叨叨,真像个担心妹妹身体的老大哥。
俞璇玑左右看看,好奇地问:“过节的日子,怎么也这么多人值班?”
“有要犯在押,这两天审着呢,忙着呢!”
☆、善恶有报
刘二宝所说的“要犯”,会是“宰相”吗?
俞璇玑觉得答案是肯定的。和刘二宝闲聊的时候,她一直在偷偷地打量他——还好,领口上没有血迹,拳头上也没有瘀痕,至少他所说的“忙着呢”,并不是忙着“讯问”沈秋霞。这种判断其实是毫无意义的。俞璇玑提示自己,无论自己有没有亲眼看到,沈秋霞在76号的日子绝对不会好过。
刘二宝把汤团放在会议室,他顺手逮了个人交代:“把楼上楼下的兄弟们都喊过来吃汤团,俞先生专程送来——”
俞璇玑打断了刘二宝,笑着说:“你们二宝哥请客!承他的情就好。”
“得嘞!”76号都是人精,小伙子应得响亮,看刘二宝的眼神就有点歪,结果被刘二宝一巴掌糊脑袋上,嘿嘿地笑着跑掉了。
“妹子有心了,这可让做哥哥的不好意思啊!”刘二宝嘴里抱怨,脸上分明是得意的神色。
“还不是二宝哥先关照了我!”
她本是要再奉承几句,谁知从会议室出来,就和毕忠良碰了个正着。
“俞先生!”毕忠良脸上闪过一丝意外,很快就被似乎十分真诚的惊喜所取代,“您怎么来了?兰芝和你们玩得还开心吗?”
“毕太太真是太可亲可敬了,佐藤也被毕太太的魅力征服了,一直抱怨说我是最无趣的人——”俞璇玑笑得开怀,全不在意,“今年的灯会不那么热闹,天气又冷,我们差不多就散了。陈队长送她们回家,我买了汤团,都放在会议室里。要是知道您也在加班,我一定让永茂昌单独做一份与众不同的,看能不能和您的八宝饭媲美!”
毕忠良摇摇头,笑道:“俞先生又拿我寻开心!我要是真有那么好的手艺,早就去开点心铺子了!你……和二宝很熟络吗?”
“您让我拜访过俞先生……”刘二宝回答。
“上次我在自己家里被煤烟熏着了,多亏了二宝和陈队长来得及时,算是救了我一命。我很感激他们的。”俞璇玑付之一笑,“说起来要不是认识了毕先生,我也得不着这许多缘法,说不定今天报纸上就已经登了讣告。”
“你们这群年轻人啊,大过节的也敢胡说八道!”毕忠良头疼地摆了摆手,“哪有过节说这个的?”
俞璇玑顺坡下驴:“毕处长过节好!大吉大利,恭喜发财,加官进爵,多子多福!”说罢还福了一福,伸手做个讨要红包的样子。
毕忠良皱着眉拧着笑,打落了她伸过来的手:“你这个鬼样子,和陈深那小子倒是很像!哎……你觉得陈深怎样?”
“我觉得……我觉得陈队长是属于上海滩千千万万新女性们的!毕处长,璇玑以前是写字的,现在是做女人生意的,可不敢犯了众怒。您还是把陈队长留给他那些勇敢的女朋友们吧!”俞璇玑眼珠子一转,突然转向刘二宝,窃笑着问:“二宝哥可有家眷?要不要我以身相许?咱们凑个堆儿?”
刘二宝两手摆得像风车似的:“可别开这种玩笑!毕处要是看到您这朵鲜花插在牛粪上,非一脚跺平了牛粪不可……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毕忠良一指头戳过去,笑骂:“算你小子有自知之明。”转头跟俞璇玑说,“俞先生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听说俞先生在上海也没有家人长辈,忠良冒昧,愿代俞先生留心,若有合适的青年才俊,还请您不吝相见。”
“那就多谢毕处长了。”俞璇玑开别人玩笑全是有口无心,毕忠良这样认真地提起她的私事,她倒有些害羞了。
“哪里哪里!忠良若非早早得遇爱妻,又痴长了这许多年岁,现在正发愁如何削尖了脑袋追求毕先生呢!”毕忠良不常打趣人,即便今天心情很好地和俞璇玑逗了逗闷子,也是点到即止。他敛了笑意,吩咐刘二宝:“我要去楼下看看,你代我陪陪俞先生,尽早送人家回去。”他又语重心长地对俞璇玑说:“我们这地方,煞气太重,能不来就不要来了。我也不许兰芝来看我,要是按我的意思,我都不想招女员工,进来之后都是多病多灾的,不吉利!”
“毕处长,你知道我是女权人士吗?”俞璇玑笑问
毕忠良唉唉地叹了两声,说:“我这是犯到您手里了,真不应该!”他脚下不停,顺着楼梯快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