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就打点好了一只编织的小箱子,到了江边,找块空地,才一样样摆出来。她自小也没学过那许些规矩,只知道俞掌柜是个会偷偷小酌,且喜荤食的人。于是每次都备足酒水,陪一杯,剩下的顺水倒了。荤食也整治那么两三样,份量小小,边吃边焚香,不管有没有禁忌,她只念念叨叨和俞掌柜聊天。末了再烧点叠好的银角子,扬灰走人。
刘二宝看得几乎惊呆了,连俞璇玑喊他吃肉都顾不上,捏着杯酒琢磨了半天,问她:“你就这样祭祀你爹?不大恭敬吧?”
“他又不是我爹。他在家乡有老婆、有孩子。他也没让我叫过爹,我都是叫他俞掌柜,他高兴时喊我阿福,不高兴时就喊小俞。书架上的书随便看,厨房里的吃食随便吃,他荷包里的钱随便花,要是碰了东家的货一根手指头,哪怕只是给干活的工人添了乱,就要狠打一顿。我愿意来陪他喝杯酒,已经算仁至义尽了。”她自己嚼了两口荤菜,也无甚意趣,顺手卷了两片香肠,塞到刘二宝嘴里。
刘二宝也赞了一句:“别说,我妹子选的还挺好吃!”
“那当然了,这家作坊的主人和我已经很熟了,每次都连卖带送。回头等他那边进了好肉,做出来我给你拿几根去!蒸出来就能下酒,要是你能弄着好油,炸一炸更好吃!”民国美食本来不少,但现在紧缺的是物资,多少好食材,都紧着东洋饭馆挑,剩下了才能流到市场上。黑市也是有的,只是冒险。她才不会告诉刘二宝,那一壶酒可是穿过了日军的封锁线,是她从黑市上买回来的。
“得嘞,我又不开火,还是等我妹子什么时候弄了熟的,让我打打牙祭就成!”刘二宝得了趣味,很快就把剩下的荤菜都拣着吃了精光。
他们收拾了杯盘杂物。对于俞璇玑来说,只要和俞掌柜喝过了酒,这个年就算过去了。
她也给刘二宝留了一瓶黑市酒,留了一瓶日本清酒,用红绳子绑在一起,算是一份新年的礼物。一连串的吉祥话都是给外人说的,同亲朋就不用那么花哨:“二宝哥!祝你万事如意,岁岁平安!”
“好!好!好!”刘二宝连说了三个“好”字,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她,“也祝我妹子健康平安,青春永驻!”
俞璇玑接过来,发现出乎意料得沉手,打趣了一句:“这么重?莫不是金子银子?”
刘二宝哈哈一笑:“给我妹子打头面,留着吧!”
这样说来,还真兴许是实心的银簪、手镯之类的礼物。好在时下最紧俏的是物资,俞璇玑的礼物不至于显得太轻微。
他俩交情多深,当着76号的其他人是不显的。刘二宝把俞璇玑送到门口,又恢复了那种毕恭毕敬、小心翼翼的态度。出来迎他们的是陈深和毕忠良,刘二宝道了一声:“处座,俞先生接来了!我先走,正月里再来给您和太太行礼!”
毕忠良挥挥手,并不在意的样子。
陈深倒是作态笑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我正好陪着你,你说是磕头还是作揖吧!”
刘二宝被噎得只能干笑:“陈队长那么有面子,我怎么敢比照您呢!”
俞璇玑并不理会这些话中阴阳皮里春秋的家伙,对着毕忠良拿出十二分的诚恳来:“毕处长大吉!辞了旧岁,就是新年。新年新气象,步步有高升。我祝您和太太平安康健、心想事成、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毕忠良笑骂:“快打住!兰芝!拿吃的堵上俞先生的嘴!她越说越不像话了!”一边说着,一边请她往屋里走。
她回头一看,陈深也晃悠悠跟了过来,刘二宝站在门口,对着陈深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她没敢笑出声来,就赶紧跑了两步,亲亲热热对刘兰芝喊一声“毕太太”,甜腻得仿佛她们整天都混在一起打麻将似的。
毕忠良的八宝饭做得当真不错,王妈的小馄饨也很有一番滋味,菜式上鸡鸭鱼肉样样俱全,还有一味据说是从满洲国宫廷里流传出来的“名菜”红扒熊掌——俞璇玑尝过之后,决定在心里对它持保留意见。
这一顿饭吃得好不热闹。俞璇玑凑趣,陪毕忠良喝了两盅黄酒,于是毕忠良又借机骂了一回不肯喝酒的陈深;陈深歪倒在嫂子肩膀上撒娇,刘兰芝推又推不动,笑着抚了抚他的头发;毕忠良见状笑骂一声“小赤佬”,不再理会陈深,转向俞璇玑祝酒,他显然是不喜欢闺阁小说或者市井小说的,每每开谈必提“盏茶”,俞璇玑也就应和着聊上那么几句;刘兰芝偶尔也插几句,说的都是家长里短,她不喜欢俞璇玑穿着再生布的衣服过年,说是“衣不如新”的道理每个女人都该懂的……
俞璇玑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没有哪个热心读者会为了喜欢某个专栏,就把作者邀请到自己家过年。毕忠良之所以任由刘兰芝邀请她,不过是看重了她和日本人的关系。她知道“女声”在沦陷区文艺界引发的震荡,有人私下传说她早晚会出任-文-化-部-门的官员。曾经为她介绍佐藤的那位前辈表面上没有过问什么,却单独拜访佐藤很多次,想要拉近关系,佐藤不胜其烦,还曾向俞璇玑抱怨此事。或许,毕忠良把俞璇玑当作是对未来前途的投资,或者赌注。无论如何,在成立不久的伪政府里多个助力,总是好事。
为此,她总要投桃报李地表示一番。于是她诚挚地邀请刘兰芝元宵节一起逛灯会,貌似不经意地提起:“我的一个朋友,佐藤,早就嚷着要看灯了,我们不妨同行,也看看她做的日本灯笼。”
“这可好,我还没见过日本灯笼呢!”刘兰芝抚掌而笑,满脸是天真的期待。
“毕处长也陪毕太太一起来吧?”俞璇玑的邀约不可谓不委婉自然。
“唉,我就不去了。我不大会哄女孩子玩,去了你们反而不自在。”毕忠良一指陈深,“让他作陪,这小子吃喝玩乐样样精通,专门讨女孩子欢心,让你那个日本朋友小心点,别被他给哄了!”
“我说老毕,你怎么总是在外人面前埋汰我呢?我哪里就乱哄女孩子了?”陈深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地问,“哎,俞先生,你那个日本朋友漂不漂亮啊?”
毕忠良当头给了陈深一巴掌:“小赤佬!不知好歹!我告诉你啊,不许打俞先生朋友的主意!”
俞璇玑酒劲上头,摇摇晃晃站起来:“陈队长随意啊,我是很愿意把朋友送给你的,得看你有没有本事了!”她左右望望,突然恍过神来:“毕处长、毕太太,我怕是有点醉了,想要回家休息!陈队长留步,不打扰你们守岁了!”
毕忠良夫妇自然是不放心她的,正说要让毕忠良送她一程,出去就看见刘二宝还在车里抽烟。毕忠良笑道:“你倒机警,知道俞先生还得用车!只是二宝啊,大过年的,来都来了,就应该进去一起吃饭啊!你看你,这不就见外了吗?”
刘二宝裹着围巾缩着脖子跑过来,应承:“谢谢处座!我这不好抽口烟嘛,怕熏着您和太太,还是外面好,自在!”
道别又是一番客套,眼看着毕忠良夫妇和陈深都转回去了,俞璇玑笑着把刘兰芝非要打包给她的八宝饭塞给刘二宝:“喏,你们处座亲手做的爱心便当,赔你一个年夜饭。”
☆、人不如旧
大年初一,街上的人反而比往常要多,拜年、逛庙会、小孩子跑来跑去地玩耍……连宪兵似乎都没那么严苛了,沦陷区的百姓专心致志地过年。无论贫寒还是饥饿,人们总在为新年的到来感到欣喜。这一次年关迈过,固然足以庆幸,只是谁又知道自己的生命里还能迎来几个新年呢?
俞璇玑就在这样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快步疾行。她仍旧穿着再生布罩衫,把头发打散,梳成一个老式的发髻,看起来和寻常妇人没有什么两样。联系人已经三周没有音讯了,按照他们的约定,她早该自己去找上级进行汇报。奈何年前事多,她又总是抱着侥幸,希望某天能听到联系人敲门的声音。生生拖了一周,不能再等下去了,她才发出了暗号。两天之后,她就可以从石库门一处指定的废墙上,看到相关回复和指示了。她揣着手,对着满墙小广告看得认认真真,感觉就像是家人得了重病,殷切寻找神医的傻丫头。
看完之后,她又绕了个远,在大街上走了小半天,才回到自己的家。关上门之后,她愣了半晌,径直走到楼上卧室,一下子把自己拍在了床上。
联系人肯定是出事了!如果没有出事,上级就会指示她继续等待,而不应该回复时间地点,那是要安排她和新的联系人见面。她不知道联系人到底有没有像他说的那样,迅速地逃离上海。她和刘二宝那么熟悉,根本没有听他提起过最近有抓捕-共-党-分子的行动,据说整个行动处都在忙着筹备对军统或者说是重庆政府的报复行动,基本上他们是在忙着打一场金融战争。
如果联系人是被梅机关抓获……
她手脚麻利地准备好年礼,这一次她在例行的拜年对象中加入了两个新成员:梅机关那个不大爱说话却管她要过赠书的小翻译张学文,另一个是日商会的副会长松岗太太——丈夫负责军部的后勤事务的一部分,和梅机关常来常往。两个都不能算是梅机关的核心情报人员,但是也最容易被套话。俞璇玑处理情报这么久,早已懂得如何从蛛丝马迹中寻找线索,如何不动声色地跟进这些线索,直指问题核心。张学文家是个四代同堂的大家庭,想要抽身而退没那么容易。松岗太太倒是没什么业务,正好有空闲,又留了她吃晚饭。日式料理她总是吃不饱,回家还是要用小砂锅熬上那么一点粥,慢慢地喝下去,才觉得胃里没那么空落落的较劲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