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显然是错过了什么。回到那小小的起居室,屋里笼罩着一股拘谨的空气,小伊恩抬眼一望,又赶忙避开了我的眼光。詹米跟往常一样泰然自若,但伊恩却显得几乎跟他儿子一样激动而不安。他连忙上前接过我手中的托盘,喃喃地谢过我,却回避着我的眼睛。
我挑起眉毛看了看詹米,他浅笑着耸了耸肩。我也只好耸耸肩,拿起了托盘里的一个碗。
“面包和牛奶。”我说着把它递给小伊恩,他一下子显得高兴多了。
“热茶。”我把茶壶递给他父亲。
“威士忌,”酒瓶到了詹米手中,“还有凉茶,是治烫伤的。”我掀开最后那个碗上的盖子,里面的凉茶里浸着几块餐巾。
“凉茶?”詹米耸起他的红眉毛,“厨子那儿就没有牛油吗?”
“治烫伤不能用牛油,”我告诉他,“要用芦荟、芭蕉或者车前草的汁液。不过这些厨子都没有,所以退而求其次,凉茶是我们最好的选择了。”
我在小伊恩起了疱的双手和前臂上敷上浸了茶水的餐巾,进而在他深红的脸上轻轻地抹上茶水,詹米和伊恩端着茶壶和威士忌酒瓶为他一一服务完毕,于是我们全部坐下,感到安心了些,方才重新回到小伊恩没讲完的故事之中。
“是这样,”他开始回忆,“我在城里逛了一会儿,费劲儿地想我该如何是好。后来我的脑子清醒点儿了,我琢磨着我跟踪的那人如果一直顺着高街往下打听所有的酒馆,那我从另一头开始往上找没准能找到他。”
“那个点子好,”詹米说罢,伊恩赞同地点点头,但脸上又泛起了忧虑。“你找着他了没?”
小伊恩点点头,大声地喝了口牛奶说:“找着了。”
他顺着皇家一英里的下坡一直跑到尽头,接近荷里路德宫的地方。接着,他辛苦地沿街涉足而上,每过一家酒馆就停下打听一个梳着辫子的独眼男人。一直到卡农盖特都找不到猎物的一点踪迹,他开始对这个主意有些绝望了,可正在此时,那个男人出现在他眼前,端坐在荷里路德酿酒厂的酒吧间里。
只见那水手坐在那儿舒舒服服地喝着啤酒,看样子他逗留在此只是为了小憩,而不是情报。小伊恩飞速地躲到院子里的一个大桶后面,久久地看守着,直到那人终于起身付了酒钱,悠闲地走出门去。
“他没有再去任何酒馆,”男孩报道着,擦去下巴上的一滴牛奶,“却径直往卡法克斯巷去了,去的正是印刷店。”
詹米用盖尔语小声地说了什么,接着问:“是吗?然后呢?”
“然后嘛,他发现印刷店打烊了,那是当然。当他瞧见店门锁着,他很小心地那样儿,抬头看看窗户,就像琢磨着怎么破门而入呢。不过后来,我见他东张西望地看着走来走去的街坊——那正好是热闹的点儿,好多人都在光顾巧克力店。所以他就站在门廊那儿,想着想着,便往回走出了巷子——我赶忙躲进裁缝店,才没被瞧见。”
那人在巷口又逗留了片刻,然后很坚决地往右一拐,没走几步便消失在另一条小路口。
“我晓得那条小路一直通到卡法克斯巷背后的那个院子,”小伊恩解释说,“所以我一下子就看出他想干吗了。”
“后巷有个很小的院子,”见我一脸困惑,詹米解释说,“用来存垃圾,运货之类的——而印刷店有一扇后门开向这个院子。”
小伊恩放下空碗,点了点头:“唉,我觉得他一定是想进那儿去。我又想到了那些新印的小册子。”
“我的天。”詹米看上去有点苍白。
“小册子?”伊恩朝詹米挑起了眉毛,“什么样的小册子?”
“给盖奇先生印的那批新货。”小伊恩解释道。
伊恩看上去仍旧一脸空白,跟我的感觉完全一样。
“政治内容,”詹米直言不讳,“关于废除最新的印花税法案的论点——劝勉平民进行反对——暴力反对,如果有必要的话。刚印完的五千份,都堆在后间里呢。盖奇原本明早要来取的。”
“我的天!”伊恩的脸色变得比詹米还要苍白,他瞪着詹米,目光里夹杂着惶恐和敬畏。“你是不是疯了?”他问,“你背上还有没有一寸皮肤不带伤疤的?你那叛国罪的赦免书上的油墨还没干呢!你竟然跟汤姆·盖奇和他那煽动叛乱的组织混在一起,还把我儿子给卷了进来?”
他的嗓门越来越响,这时候他突然紧握着拳头猛地站了起来。
“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情,詹米——怎么可以?我们因为你的行为还没吃够苦头吗,詹妮和我?这么多年,从打仗到战后——基督啊,我还以为你已经受够了监狱、流血和暴力了呢!”
“我确实受够了,”詹米简单地回答说,“我不属于盖奇的团体。但我是干印刷的,对吧?他可是付了钱来印这些手册的。”
伊恩把双手抛向空中,一副恼火至极的样子。“哦,是啊!等国王的手下把你捉去伦敦上绞架的时候,这句话会多么有用啊!这些东西要在你的地盘被搜到的话——”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停下来转向他儿子。
“哦,是因为那个?”他问,“你知道那些册子里是什么内容——所以你把它们烧了?”
小伊恩点点头,严肃得像只小猫头鹰。“我来不及把它们搬走,”他说,“五千份呢。那人——那个水手——他打破了后窗,正伸手进去拉门闩呢。”
伊恩一转身,又面向詹米。
“见你的鬼去吧!”他语气很激烈,“你这鲁莽、愚蠢的兔子脑袋,詹米·弗雷泽!先是詹姆斯党,现在又是这个!”
伊恩的话已经把詹米气得满脸通红,听到这句,他的脸更黑了。
“查尔斯·斯图亚特的事怪我吗?”他的眼里闪着怒火,他把茶杯砰的一声往下一放,光洁的桌面上顿时洒满了茶水和威士忌。“我有没有尽我所能去阻止那个小蠢货?为那场战争我有没有放弃我所有的一切——一切,伊恩!我的土地、我的自由、我的妻子——为了解救我们大家?”言语间他朝我瞟了一眼,那短暂的一眼让我看到了整整二十年来他所付出的代价。
他又转向伊恩,放低了眉毛接着说,声调变得很坚硬。
“要说我令你的家庭所付出的代价——你从中的收益呢,伊恩?拉里堡现在属于小詹姆斯了,不是吗?属于你的儿子,不是我的!”
听到这个,伊恩退缩了。“我从没有要求过——”他开口想往下说。
“不,你没有。我不是指责你,看在上帝的分上!但事实如此——拉里堡再也不是我的了,对不对?我的父亲把它留给了我,我竭尽全力地维护它——照顾土地和佃农——你也一直在帮我,伊恩。”他的声调软了下来,“没有你和詹妮我不可能做得到。把它转到小詹米名下我不是不乐意——我们别无选择。可是……”他别过脸去,低下了头,透过亚麻衬衣看得出他宽宽的肩头紧紧地纠结着。
我不敢移动,也不敢出声,可我看见小伊恩的眼里充满了无尽的忧伤。我一手搭上了他瘦弱的肩膀,作为对彼此的安慰,他那锁骨上方细嫩的肌肤里透出稳健的脉动。于是他也把瘦削的大手放到我的手上,牢牢地抓紧了。
詹米又一次转向他姐夫,努力控制住他的声调和火气。“我向你发誓,伊恩,我没有让这孩子去冒险。我尽我所能把他留在安全的范围里——我不让码头的人有机会看见他,也不让他跟着菲格斯上船,不管他怎么努力地求我。”他看了看小伊恩脸色变了,变成一种怜爱和烦恼掺半的表情。
“我没有叫他来找我,伊恩,我也告诉他了,他得回家去。”
“你也没有强迫他走,不是吗?”伊恩脸上的怒火开始消退,但他那柔和的棕色眼睛仍旧眯缝着,透射出气愤的光芒,“而且你也没有捎个信过来。看在上帝的分上,詹米,这一个月詹妮晚上都没睡着过觉!”
詹米紧闭着嘴唇。“是的,”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是没有。我——”他又朝男孩看了一眼,有点不自在地耸耸肩,似乎他的衬衣一下子变紧了。
“是的。”他重复说,“我本想亲自带他回家的。”
“他这么大了,有能力自己赶路,”伊恩简短地说,“他不是自己来的?”
“哎。不是因为那个。”詹米烦躁地侧转身,拿起一个茶杯,在手掌之间来回滚动起来,“带他回去,我是想要请求你们的允许——你和詹妮——让这孩子来我这儿住一段日子。”
伊恩嘲讽地一笑:“哦,是啊!允许他跟你一块儿被绞死或者被遣送,是吧?”
詹米抬起头,目光越过手里的杯子,脸上又涌起一股怒气。“你知道我不会让他受到伤害的,”他说,“看在基督的分上,伊恩,我对这孩子就像是对我自己的儿子一样。这点你是知道的!”
伊恩的呼吸急促起来,我从沙发背后就可以听见。“哦,我很清楚,”他严正地看着詹米的脸,“可他不是你的儿子,对吗?他是我的。”
詹米长久地回望着他,然后伸手把茶杯轻轻地放回到桌上。“唉,”他安静地说,“他是你的。”
伊恩站了一会儿,喘着气,然后用手满不在乎擦了擦额头,把浓密的黑发捋到脑后。
“那就好。”他说完做了一两次深呼吸,转向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