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们得知,他就是在那里见到了那个男人,一个梳着水手的发辫、贼眉鼠眼的矮个子独眼龙,正跟酒馆老板说着话。
“他正在那儿打听您的下落呢,詹米舅舅,”有波特酒不断地喝下肚里,小伊恩的叙述越来越自如,“问的竟是您的本名。”
詹米一惊:“你是说詹米·弗雷泽?”
小伊恩抿着酒点点头:“唉。而且他还知道您的别名——也就是詹米·罗伊。”
“詹米·罗伊?”伊恩困惑地转头望着他小舅子,后者不耐烦地耸了耸肩。
“那是我在码头上用的名字。好了,伊恩,你不是不晓得我干的那些事儿。”
“哎,我晓得。可我不知道这小子也在帮你干那些。”伊恩抿紧了薄薄的嘴唇,转头将注意力挪回到儿子身上,“接着说,小子,我不打断你了。”
水手问酒馆老板,像他那样一个丢了活儿的倒霉的老海员,上哪儿能找到个名叫詹米·弗雷泽的人,听说他能帮助有能力的劳工找到活儿干。见那老板声称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水手凑近了,顺着桌子推了个硬币上前,低声问“詹米·罗伊”听着是否更耳熟些。
老板继续置若罔闻,于是那水手便很快离开了酒馆,身后紧跟着小伊恩。
“我想,也许应该查出他究竟是谁,究竟想干什么。”男孩眨眨眼解释道。
“你该想到让酒馆老板带个话给沃利的,”詹米说,“不过那也并不重要。后来他又去哪儿了?”
他快步走下了大街,不过没有快到甩得开一个保持着谨慎的跟踪距离的健康的小伙子。这水手很能走,不消一个小时便走完大约五英里的路,来到了爱丁堡。直到他最后来到绿枭酒馆的时候,跟在后面的小伊恩渴得都快蔫了。
听到酒馆的名字我吓了一跳,但我没想打断故事的进程,于是便什么也没说。
“那儿挤得一塌糊涂,”男孩报道着,“是早晨发生了什么事儿,所有人都在议论——不过他们一瞅见我就都闭上了嘴。不管怎样,到了那儿还是老样子,”他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水手要了点喝的——白兰地——然后问老板认不认得一个白兰地酒商,名叫詹米·罗伊或者詹米·弗雷泽的。”
“他认不认识呢?”詹米注视着他外甥小声地问道。我看得出一条条思路正在他高高的额头背后运转起来,那两道浓密的眉毛之间挤出了一条小小的皱褶。
那人有条不紊地走访了各家酒馆,而他忠诚的影子紧随其后。每到一处,他都点了白兰地并重复了相同的问题。
“他酒量一定超大,能喝这么多白兰地。”伊恩评论道。
小伊恩摇摇头说:“他没有喝,都只是闻了一下。”
他父亲啧啧感叹着有人竟如此可耻地浪费好酒,而詹米的红色眉毛却爬得更高了。
“他一口都没有尝吗?”他严肃地问。
“也尝过。先是在狗与猎枪酒馆,然后是在蓝色野猪。不过都只是品了一小口,然后就再没动过杯子。在其余那几家他都根本没喝,我们一共去了五家,一直到……”他顿了顿,从杯子里又喝了一口。
詹米的表情异乎寻常地变化着,从眉头紧蹙的困惑,到一脸空白,接着渐渐地恍然大悟起来。
“是嘛,是这样,”他轻声地自言自语着,“真是这样,”接着他的注意力回到了他外甥,“那后来呢,小伙子?”
小伊恩则又开始闷闷不乐了。他打了个嗝儿,瘦骨嶙峋的脖子上明显泛起了波澜。
“嗯,从克斯到爱丁堡实在是好远,”他开口说道,“而且一路走着又好干……”
他父亲和舅舅同时翻着白眼对视了一下。
“所以你就喝多了。”詹米无可奈何地说。
“那个,我一开始不晓得他会去那么多酒馆呀,对吧?”小伊恩自卫地叫起来,耳朵变成了粉红色。
“你当然不晓得,小伙子,”詹米仁慈地回答道,掩盖了伊恩刚想说出的苛刻的评论,“你醉倒以前又过了多久?”
事实证明,小伊恩一直走到了皇家一英里的中间,最终不敌于早起加上徒步五英里,再加上两夸脱麦芽酒的综合功效,醉倒在一处街角。一小时后醒来,他才发觉猎物早已不见踪影。
“所以我就来了这里,”他解释说,“因为我觉得詹米舅舅应该知道这件事。可是他不在。”男孩瞥了我一眼,耳朵更红了。
“你倒是怎么知道他该在这里的?”伊恩瞧着他儿子,眼神像钻子一般尖利,转眼又把那目光移向了他的小舅子。自打一早便被伊恩压制着,并且始终逐渐在升温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你这肮脏的厚颜无耻的家伙,詹米·弗雷泽!竟敢带我儿子上妓院!”
“你说得倒是好听啊,爸!”小伊恩站起来,有点摇摇欲坠,两只瘦削的大手往腰里一插。
“我?你这又是什么意思,傻小子?”伊恩喊着,瞪大了愤怒的眼睛。
“我的意思是,你是个见鬼的伪君子!”他儿子沙哑地叫道,“你老跟我和迈克尔说教,什么纯粹啊,什么忠诚于一个女人啊,你自己却一直晃荡到城里来找婊子!”
“什么?”伊恩的脸已经完全发紫了。我警惕地看了看詹米,他却好像觉得此刻的情景很是滑稽。
“你……你……虚伪得就像那该死的、粉饰的坟墓15!”小伊恩得意地亮出他的比喻,接着停顿了一下,似乎想再找个能与之匹敌的词藻。只是当他张开嘴时,吐出的却是个小小的饱嗝。
“这孩子有点儿喝醉了。”我对詹米说。
他拿起波特酒瓶,目测了里面剩下的酒,又把它放了下来。
“你说得对,”他说,“我该早点注意到的,不过他的脸熏成这样,实在很难看得出来。”
伊恩没有喝醉,但他的表情与他儿子的却极其相像,包括那通红的脸色、圆睁的眼睛和脖子里暴露的青筋。
“你究竟……到底是什么意思,小兔崽子?”他叫喊着走向小伊恩,气势汹汹,小伊恩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腿肚子碰到了沙发,便突然无声地坐了下来。
“她,”惶恐之际,他一下子只说得出这一个字来,一边用手指着我加以澄清,“她!你欺骗我妈就为了这个臭婊子,我就是这意思!”
伊恩一个巴掌刮向儿子的脸颊,把他打得趴在了沙发上。
“你这大呆子!”他惊惶地说,“你竟敢这么对你克莱尔舅妈说话!且不说你怎么污蔑我和你妈了!”
“舅妈?”小伊恩趴在靠垫上瞠目结舌地望着我,样子活像个乞食的幼鸟。我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今天早上我来不及介绍自己,你就跑了。”我说。
“可您已经死了。”他呆呆地说。
“我还没死,”我向他保证道,“除非这身湿裙子让我这么坐着就染上肺炎了。”
他瞪着我的双眼睁得没法儿更圆了。这时候,一抹兴奋浮现在他的目光里。
“拉里堡有些老夫人说您是个女智者——白娘子,有的还说您是个仙女。卡洛登以后詹米舅舅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她们说您多半是回仙女的地界去了,您就是打那儿来的。那都是真的吗?您是住在土山堡里的吗?”
我看了看詹米,他的目光立即转移到天花板上。
“不是,”我说,“我……呃,我……”
“卡洛登后她就出逃到法国去了,”伊恩突然插进来,语气非常肯定,“她以为你詹米舅舅战死了,所以她就回到法国她亲人那儿去了。她也曾是查理王子的一个特别的朋友——所以战后她要回到苏格兰会非常危险。不过后来她听说了你舅舅,得知她丈夫其实并没有死,于是她就立刻坐船回来找他了。”
小伊恩听着这一切,微张着嘴,我的样子也毫无二致。
“呃,是的,”我总结道,“真是如此。”
小伙子闪光的大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舅舅。
“所以您就回到他身边来了?”他快活地说,“天啊,这真是太浪漫了!”
紧张的气氛瞬时烟消云散,伊恩有些犹豫,但看着詹米和我,他的眼神也变得柔软了。
“唉,”他勉强地笑了笑说,“唉,我想是的。”
“我本来以为这样的情景起码再过两三年才会发生。”詹米说,一手老练地撑住外甥的脑袋,而我则手捧痰盂看着小伊恩痛苦地往里边吐个不休。
“唉,不过他一直特别早熟,”伊恩无奈地答道,“没站稳就学走路了,永远都在跌跌撞撞,不是倒在火炉里,就是砸翻了洗脸盆,要不就是撞上了猪圈,或者牛栏。”他轻拍着那精瘦的、上下起伏着的背脊,“好了,小子,慢慢来。”
过了一会儿,男孩一堆瘫软的骨头被放置到沙发上,经受了大火的浓烟、激烈的情绪和太多波特酒的影响,他终于可以在他父亲和舅舅审慎的目光的共同监护下开始休息了。
“见鬼,我叫的茶怎么还没来?”詹米不耐烦地把手伸向服务铃,但我阻止了他。经历了早上的波动,妓院的内务管理显然仍未恢复正常。
“别麻烦了,”我说,“我下去取吧。”我提起痰盂,伸长着胳膊小心地把它端了出去,出门时只听见伊恩理智的声调在背后说:“你瞧,傻瓜——”
我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厨房,并搜集了需要的各种物品。我希望詹米和伊恩能给那小伙子几分钟喘息的机会,不只是替他想,也因为我不希望错过任何故事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