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不起自己何时曾比现在更不忧郁的了。”他说。
“我也是,”我勾勒着他额头中央竖起一撮头发的那个小小的发旋,“所以我才想到这句话的——我很怀疑那个古哲学家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我想这得取决于同他交媾的动物是哪一种了,”詹米评论道,“或许没有任何一种动物喜欢他,不过要下出如此笼统的定论,他一定尝试了许多种。”
我的大笑把他震动得稍有些跌宕起伏,于是他把我抓得更紧了。
“要说吧,狗在交配完之后常常会像羊一样羞涩12。”他说。
“唔。那羊呢,它们看上去又会如何?”
“哎,那个嘛,母羊还是像羊一样——没啥别的选择,你知道。”
“哦?那公羊呢?”
“哦,它们看着可糟糕了,拖着舌头,流着口水,翻着白眼,还不停地发出恶心的声音。就像所有的雄性动物一样,对吧?”我可以感觉到肩头上他咧开大嘴的弧度。他又捏了我一下,我便随手扯了扯他靠我最近的那个耳朵。
“我没见你拖着舌头。”
“那是你闭着眼没注意。”
“我也没听你发出什么恶心的声音。”
“那个嘛,刚刚我临时没想出合适的来,”他承认说,“没准下次我能发个好的。”
我们同时轻轻地笑了,接着又同时安静下来,聆听起彼此的呼吸。
“詹米,”最后我小声说,抚摸着他的后脑勺,“我从没觉得这么快乐过。”
他侧转过身子,小心地转移着自己的体重,好不至于把我压扁,接着抬起身子与我面对面躺下。
“我也是,我的外乡人。”说着他吻了我,非常轻柔却久久地流连着,于是我正好有足够的时间合起双唇,在他丰满的下嘴唇上轻咬了一下。
“这不只是因为跟你上床,你知道。”最后他终于朝后一仰,垂下眼睛注视着我,那柔软的深蓝色像一片温暖的热带海洋。
“我知道,”我应和着,摸了摸他的脸庞,“不只是那个。”
“再一次有你在身边——可以与你对话——可以安心地说出一切,而无须谨小慎微地掩藏我的想法——天啊,外乡人,”他说,“上帝知道,我的欲念疯狂得跟个毛头小伙子一样,知道我多么受不了不能碰你,”他苦笑着说,“可要失去了那个我也心甘情愿,只要能有你陪在我身边,能听我把心掏出来。”
“没有你的时候我好孤独,”我小声说,“好孤独。”
“我也一样。”他低下头犹豫了一会儿,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睛。
“我不能说我一直过着修道士的生活,”他静静地说,“没办法的时候——当我觉得再不做什么我就会发疯的时候——”
我用手遮住了他的嘴唇,没让他说下去。
“我也一样,”我说,“弗兰克——”
他同样用手轻轻按住了我的嘴。我们就这样默默无言地望着彼此,我感到他在我手指底下绽开了笑容,我便同样地在他手指之下回应了一个微笑,随后放下了我的手。
“这不重要。”他说着也放下了自己的手。
“不,”我回答,“这都没有关系。”我伸出一根手指勾画起他嘴唇的线条。
“要不你把心掏出来给我听听?”我说,“如果有时间。”
他瞥了一眼窗外的日头——我们准备五点在印刷店跟伊恩碰面,好交流一下寻找小伊恩的进展——他接着小心地从我身上翻身下来。
“咱们走之前至少有两个小时。起来穿好衣服,我去叫他们送点葡萄酒和饼干来。”
太好了。自从找到他之后,我似乎一直饥肠辘辘。我坐起来,开始从扔在地上的一堆衣物里寻找我那条低领长裙所需要的紧身胸衣。
“我知道我肯定不是难过,不过我好像觉得有点儿惭愧,”詹米一边扭着细长的脚指头伸进丝质长袜,一边这么感叹着,“起码我觉得自己应当惭愧。”
“为什么?”
“你看,我这边可以说是在天堂里,有你,有美酒和点心,而伊恩却走街串巷地在为儿子担惊受怕。”
“你是担心小伊恩吗?”我专心地系着我胸衣上的绑带,问道。
他拉上另一只长袜,微微皱了皱眉头。
“也不是很担心他,只是怕他到了明天还不出现。”
“明天又有什么事?”我问完了才想起我们与珀西瓦尔·特纳爵士的邂逅,“哦,你得去北方——就在明天吧?”
他点着头说:“是啊,约好在马伦海湾有个会合,就在明天的月黑之夜。一艘从法国来的小帆船会送来葡萄酒和棉布衣料。”
“那珀西瓦尔爵士的警告,就是叫你别参与这次会合?”
“听着是这意思。我摸不准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我希望到时候可以探明真相。有可能此地有个海关军官前来走访,要不就是他得知海岸线上有什么动向,虽然与我们无关却可能有什么影响。”他耸耸肩,系好了最后一根袜带。
接着他在自己膝盖上手心向上地把双手摊开,慢慢地弯起手指。左手立刻握成了拳头,一个随时为战斗做好了准备的、干净而轻捷的钝器。他右手的手指则弯起得很慢,中指歪斜着,拒绝与食指平行,而那无名指则完全无法弯曲,只是直直地翘起来,连带着边上的小指也只得呈现出一个尴尬的角度。
他看了看双手,又看了看我,笑了。“记得你为我接骨的那个晚上吗?”
“有时候会,不过那都是我最暗淡的时光。”那是个难忘的夜晚——其唯一的原因是它无法被忘却。当年我排除万难将他从温特沃思监狱和死刑的命运下解救出来——却没来得及阻止黑杰克·兰德尔在他身上进行的残忍的折磨与虐待。
我抬起他的右手移到我自己的膝盖上,他没有异议,只是让那温暖、沉重而呆滞的手放在那里。我触摸起他的每一根手指,他也没有异议,任我轻轻地拉伸着那些筋腱,弯曲着那些关节,目测着它们的活动范围。
“那是我的第一次整形手术。”我苦笑着说。
“从那以后你做过好多那样的事儿吗?”他好奇地低头看着我。
“是,确实做过一些。我是个外科医生——不过那个职业与现在的意义不同,”我匆忙补充道,“在我的时代,外科医生不给人拔牙,也不给人放血。他们更像是现在所说的‘医师’——他们接受过医学中所有领域的训练,但都有一项特殊的专长。”
“很特殊啰,啊,不过你向来如此,”他咧着嘴笑了,那残折了的手指滑进我的掌心,他的拇指开始抚弄起我的指关节,“你们那些外科医生都做了些什么特殊的事儿呢?”
我皱起眉头,极力寻找着合适的措辞,“其实,我觉得这么说最合适——外科医生在促成治疗效应的时候,所采用的途径是一把尖刀。”
听到这里,他宽宽的嘴唇上浮起了一弯笑容:“很有意思的一对矛盾啊!不过很合适你,外乡人。”
“是吗?”我惊异地问。
他点点头,目光始终停留在我脸上。我察觉到他在仔细地研究着我,于是颇不自在地琢磨起自己此时的面目究竟如何,狂乱的头发底下是否仍旧泛着交欢之后的潮红。
“你还从来没有这么可爱过,外乡人,”我才一抬手去抚平乱发,他的嘴角便咧得更开了。我的手被他抓过去,轻吻了一下,“别动你的发卷儿。”
“不,”他囚禁着我的手,上下审视了我一番,“不仅仅是合适,仔细想想,你完全就是一把尖刀。你这刀鞘精工细制,美丽绝伦啊,外乡人——”他的手指描摹着我嘴唇的轮廓,惹得我笑了,“不过骨子里却是回火钢打的刀刃……锋利得狠毒,我觉得。”
“狠毒?”我有点吃惊。
“并不是无情,不是那个意思。”他安慰我道。他专注而好奇地定睛看着我,笑意爬上他的嘴唇。“不是残忍无情,但是外乡人,如果你有这个必要,你可以坚强到冷酷的地步。”
我苦苦一笑:“我确实可以。”
“我曾经见过你那样儿的,是吧?”他的嗓音柔和起来,握紧了我的手,“可如今我觉得这一点比你年轻的时候更显著了。你常常需要用到它吧?”
仿佛在突然之间,我意识到为什么他能如此清晰地看出弗兰克从未能看见的东西。
“你也是一样,”我感叹道,“而且你也常会用到它,频率可不低。”不知不觉地,我的手指摸到他中指上那盘根错节地牵扯着手指尽端关节的伤疤。
他点了点头。
“我总是在怀疑,”他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常常琢磨着,是否我可以把那刀刃呼之即来为我所用,又挥之即去地安然插回鞘中?因为我见过太多人在如此的呼和之中渐渐僵硬起来,他们的钢刀变成了腐锈的钝铁。而我总是不停地怀疑,怀疑我究竟是掌控了自己的灵魂,还是沦为了那刀刃的奴隶。”
“好多时候我感到……”他低头看着我们紧握的双手,“我已经抽出那刀刃太多次,在纷争之中度过了太长时间,以至于不再适合于人性的交流。”
我的嘴唇抽动了一下,却还是把急于想说的话咬了回去。他察觉了,歪着嘴笑了笑。
“我还以为我再也不会在一个女人的床上开怀大笑了,外乡人,”他说,“甚至再也不会去找一个女人,除非像牲畜一般出于盲目的需求。”他的嗓音中流露出一抹儿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