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谢地!”他一手抓了抓头发,显得又有些担心,又有些好笑,“见鬼,他儿子跑来此地,叫我可怎么跟伊恩解释!”
“他来干吗你都知道?”我很好奇。
“不,我不知道!他应该在——啊,唉,随他去吧。我现在也没法儿担心这个了。”他重又陷入沉思,一会儿抬眼问道,“小伊恩有没有说要去哪儿,他走的时候?”
我摇了摇头,把身上的外衣拉紧了一些。他点头叹息了一声,又开始慢慢踱起方步。
我在一个倒置的酒桶上坐下,凝望着他。尽管总体的气氛弥漫着不安与危险,我却油然心生一种荒唐的快乐,只因为他就在我的身边。目前的局势下我感到自己帮不了任何忙,便静心坐在大衣的包裹之中,沉浸到欣赏他的瞬时的快意里——随着接二连三的事件发生,我还一直没有机会享受此番乐趣。
尽管心事很重,他依然保持着一个剑客步伐稳健的优雅。对自身强大的自制力使他能全然忘却身体的存在。搬运酒桶的人们在火把下继续工作着,转身之际,火光点亮了他的头发,恍如照耀着一头猛虎金黄与深黑相间的斑驳的皮毛。
在他裤腿一侧,我瞥见他右手的两个手指同时轻轻抽搐了一下,认出了这个熟识的动作,我心里异样地一紧。这个动作我曾见过一千遍,每次总在他思考问题的时候。如今又一次目睹,我感到我们分离的漫长岁月仿佛无非只是同一个太阳的升起与落下之间。
他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停下脚步,对我绽开了微笑。
“你够暖和的,外乡人?”他问。
“不够,不过那没关系。”我从酒桶上跳了下来,开始同他一起游走起来,一手轻轻地滑进他的臂弯,“你的思考有什么进展了吗?”
他可怜巴巴地笑了:“没有,我同时在想半打子问题,而其中的一半我都无能为力。就像小伊恩这会儿是否在他该待的地方。”
我抬头望着他:“他应该待在哪儿呀,你觉得?”
“他应该在印刷店,”詹米把重音放在应该两字之上,“可今早他也应该跟沃利在一起,但他没有。”
“跟沃利一起?你是说他爹今早来找他时,你知道他不在家里?”
他用手指揉了揉鼻子,显得又有些生气,又有些想笑。“哦,是啊。不过我答应小伊恩不告诉他爹的,一直到他自己有机会做出解释为止。当然,解释看来是救不了他的屁股了。”他补充说。
据他父亲说,小伊恩连问都没问他爹娘就自说自话地来爱丁堡找他舅舅了。詹米很快便发现了小伊恩的这项过失,却不想把外甥独自遣返回拉里堡,然而他自己又一直没有时间亲自把他送回家。
“也不是他不能自己照看好自己,”詹米解释说,脸上的笑意战胜了气恼,“他是个挺能干的小伙子。只是——唉,有些人身上总会莫名其妙地出些事儿,跟他们自己都没什么关系,你不觉得吗?”
“你这么一说,倒真是,”我苦笑着说,“我就是一个例子。”
他听了大笑起来:“天哪,一点不错,外乡人!难怪我这么喜欢小伊恩,他就让我想到你。”
“我怎么觉得他让我想到你呢。”我说。
詹米发出一声鼻息:“上帝啊,詹妮要是听说她的宝贝儿子在青楼里游荡,非把我千刀万剐不可。我希望小家伙到了家记得别乱说话。”
“我只希望他能顺利到家,”我想象着今早遇见的那个笨拙的、即将十五岁的男孩,飘零在充满了娼妓、征税官、走私犯和挥舞着斧头的恶魔的爱丁堡街头,“至少他不是个姑娘,”想到最后的那项,我说道,“男孩似乎不配那恶魔杀手的胃口。”
“是啊,不过,喜欢男孩的也大有人在。”他尖刻地说,“有你和小伊恩两个,外乡人,我们走出这该死的酒窖之前我的头发不变白才怪呢。”
“我怎么了?”我很吃惊,“你可不用为我担心。”
“不用?”他扔下我的胳膊,转身怒视着我,“我不用为你担心?你说的吗?主啊!我离开时你安安稳稳地在床上等着你的早餐,才一个小时后我再找到你,你就已经跑到楼下穿着条衬裙抱着个死人了!这会儿你站在我面前光溜溜的跟个鸡蛋一样,那边有十五个男人在揣摩你到底是谁——你说我该怎么跟他们解释,外乡人?你说说看?”他恼怒地用手抓了抓头发。
“真是活见鬼!过两天我还得去一次海岸口,可我怎么放心把你留在爱丁堡?这满街是挥着斧头的恶魔,见过你的人里还有一半都认为你是个妓女,还有……还有……”这时候他系辫子的带子突然绷断了,于是他一头乱发像雄狮的鬃毛一样竖了起来,我笑了。他继续狠狠地瞪了我一会儿,但情非所愿的笑容慢慢地从他紧锁的眉头里舒展了开来。
“哎,好吧,”他无奈地说,“我想我也能对付。”
“我也觉得你可以。”说着,我踮起脚尖把他的头发捋到耳朵后面。就如同磁石的两个极端,靠近的时候会忽然吸附在一起,他低下头吻了我。
“我都给忘了。”片刻之后他说道。
“忘了什么?”透过薄薄的衬衫,他的后背很温暖。
“所有的一切。”他说得很温柔,嘴唇轻触在我的发际,“快乐。还有恐惧。主要是恐惧。”他抬手把我的头发从他鼻尖上拨开。
“我都太久没有害怕过什么了,外乡人,”他耳语着,“可现在我想我有点害怕了。因为现在,我有些东西会怕失去。”
我靠后了一点儿,抬头看着他。他的双臂紧扣在我的腰间,昏暗中那双眼睛恍如深不见底的水体。随后那表情变了,他很快地亲了一下我的额头。
“来,外乡人,”他说着拉起我的手臂,“我就告诉他们你是我的妻子。其他的咱们以后再说。”
付之一炬
这裙子的领口低得有点儿不太必要,胸襟处过于紧了一些,不过总的来说还挺合身。
“我说,你怎么知道达夫妮的尺寸正合适?”我舀起一勺浓汤,问道。
“我说我没跟那些姑娘睡过觉,”詹米谨慎地回答,“可不是说我没正眼看过她们。”他像个大红猫头鹰似的冲我眨了眨双眼——某种天生的抽动障碍使他无法一下子只闭一只眼睛——我哈哈地笑了。
“不过跟达夫妮比,那裙子穿在你身上好看多了。”他赞许地瞅了一眼我的胸部,然后招手唤来了一个端着一大盘新烤的薄饼的侍女。
穆布雷酒馆的生意很好。比起世界尽头之类以提供酒水为主的场所舒适、紧凑又烟雾缭绕的环境,穆布雷要高上几个档次。这是个宽敞而雅致的地方,室外的楼梯直通二楼舒适的餐厅,很适合爱丁堡的成功商人和政府官员的口味。
“你这会儿是哪个角色?”我问,“我听见珍妮夫人管你叫弗雷泽先生——可你在公共场合是弗雷泽吗?”
他摇着头把掰碎的薄饼撒在汤碗里:“不,这会儿我是山尼·马尔科姆,印刷与出版商人。”
“山尼?这是亚历山大的昵称?我以为你会是‘山迪’,尤其是考虑到你的红头发。”看了看他,我仔细一想,他的红发其实远非只是山迪词义上的沙色10。他的头发跟布丽的一样,浓密而微微带卷,混合着红与金之间的所有色泽,红铜、肉桂、赤褐、琥珀、枣栗、亮红,悉数交汇在一起。
对布丽的想念一时间涌上心头,而与此同时,我同样非常渴望能解开詹米整齐的发辫,让双手潜入其中,感觉他的头骨坚实的弧线,任那柔软的发丝缠绕指间。记忆犹新的是晨光里那一绺绺发丝散落在我胸前痒痒的感觉,那么放任地散落着,色彩华丽。
我有些透不过气来,于是低下头开始品尝我的炖牡蛎。
詹米似乎没有察觉,只是往他的碗中加了一大块牛油,一边摇了摇头。
“山尼是高地人的叫法,”他向我解释说,“岛上的人们也这么叫。山迪嘛,你多半只能在低地——要不就是在无知的外乡人嘴里听见。”他微笑着向我抬起一边的眉毛,舀了一勺浓香的炖牡蛎送进嘴里。
“好吧,”我说,“咱们不如切入正题——那我又该是谁呢?”
他到底还是察觉了。我感到一只大脚蹭了蹭我的脚,他越过杯沿冲我笑着。
“你就是我的妻子,外乡人,”他粗声答道,“始终都是。不管我可能是谁——你都是我的妻子。”
我感到一股快乐的红晕升上脸颊,昨夜的回忆同样映在他的脸上。他的耳郭隐隐地泛起一抹粉色。
“你没觉得这炖锅里放太多胡椒了吗?”我又吃了一口,问道,“真没有?詹米?”
“哎,”他说,“是的,我肯定。”他接着补充说,“胡椒挺好的,不多。我喜欢多点儿胡椒。”他的脚抵着我,轻微地移动着,脚尖若有若无地磨蹭着我的脚踝。
“那我就是马尔科姆夫人了。”我玩味着这个名字,仅仅是念着“夫人”两字,我便能感到一种莫名的激动,跟个刚出嫁的新娘子似的。我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了看右手无名指上的银戒指。
詹米捕捉到了我的目光,向我举起酒杯。
“为马尔科姆夫人干杯!”他轻声说,令我又一次透不过气来。
他放下杯子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巨大而温暖,一种覆盖了一切的红热的感觉飞快地传遍我十指之间。我觉得那枚银戒指仿佛脱离了我的肌肤,金属的指环在他的触摸下灼灼升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