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可以,”她微笑着回答,“什么试验?”
他冲着大门点头示意:“你闭上眼睛踏出大门,到了外面再睁开。然后回来告诉我,你第一眼看见的是什么。”
她颇有兴趣地扬起嘴角:“好吧。希望我第一眼看见的不是个警察,不然,我醉酒闹事被抓,你们还得来保我出狱。”
“只要你第一眼看见的不是鸭子。”
克莱尔用怪异的眼光瞥着他,还是顺从地转向酒馆大门,闭上了眼睛。布丽安娜望着母亲从门口消失,伸手扶着门厅的墙板,转头对罗杰抬起了红色的眉毛。
“你搞什么名堂,罗杰?鸭子?”
“没什么,”他紧盯着那无人的门洞,“一个古老的传统罢了。萨温节——就是万圣节,你知道——是传统习俗中占卜未来的盛会之一。有一种预言的方法便是走到屋子尽头,闭目踏出屋外,睁眼所见的第一件事物将预示你不久的将来的命运。”
“鸭子是个坏兆头?”
“要看它在做什么了,”他呆呆地回答说,眼光仍旧聚焦在门口,“如果鸭子把头藏在翅膀下面,那就是死兆。她怎么还不回来?”
“我们还是去看看吧,”布丽安娜有点紧张,“我不觉得因弗内斯市中心能有多少睡觉的野鸭,但河倒是不远……”
他们刚一走到门口,彩色玻璃的窗洞立刻暗下来,克莱尔打开了门,显出些许慌张。
“你们永远也不会相信我第一眼看见了什么。”她看见他俩马上大笑起来。
“不是只鸭子?脑袋钻在翅膀底下?”布丽安娜焦急地问道。
“不是,”她母亲困惑地看了看她,“是个警察!我向右一转便跟他撞了个满怀。”
“他正朝你走来啰?”罗杰感到莫名的解脱。
“怎么说呢?对,直到我撞上了他,”她回答说,“然后我们俩就揪住对方在人行道上转晕了。”她又笑起来,红红的漂亮的脸上,雪利酒色的眼睛在酒馆琥珀色的灯光下闪烁不已,“怎么了?”
“那是好兆头,”罗杰微笑着,“在萨温节看见一个男人向你走来,预示着你将找到所寻之物。”
“是吗?”她惊诧的目光注视着他的双眼,一瞬间竟绽放出明亮的笑容,“太好了!咱们回家去庆祝一下怎样?”
晚饭结束时大家的那种焦虑似乎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激动之情。他们说笑着回到公馆,为过去与未来举杯庆贺——克莱尔和罗杰喝的是明奈湖苏格兰威士忌,布丽安娜喝的是可口可乐——大家为明天的安排讨论得热火朝天。餐柜上端坐着布丽安娜执意刻制的杰克南瓜灯,和眉善目地笑看屋中的热闹。
“这下你有钱了。”罗杰的这句话重复了第十遍。
“也有斗篷穿了。”布丽安娜附和道。
“是的,是的,是的,”克莱尔急切地回应,“我需要的一切——至少是我能搞得到的一切——”她纠正自己。停顿了一下,她突然伸手抓紧了布丽和罗杰。
“谢谢你们俩,”她使劲捏着他们的手,湿润的眼睛闪烁着,嗓音一下子变得很沙哑,“谢谢。我说不清楚我现在的感受,我说不清。可是——哦,我亲爱的,我会想你们的!”
接着她和布丽投进了彼此的怀抱,克莱尔把头埋在女儿的颈边,两人都牢牢地拥住对方,仿佛彼此间深沉的情感只靠这简单的力量便能表达出来。
当她们松开了的时候,眼睛湿湿的,克莱尔把一只手放在女儿的脸颊上。“我还是上楼去吧,”她小声说,“还有点事儿要做呢。早上见,宝贝儿。”她踮起脚在女儿的鼻尖上亲了一下,便转身匆匆地走出了房间。
母亲出了门,布丽安娜端着那杯可口可乐重新坐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无言地望着炉火,双手慢慢地旋转着杯子。
罗杰忙碌着在临睡前把屋子收拾好,关上了窗户,整理了书桌,并把帮助克莱尔准备行程的参考书籍一一归位。走到南瓜灯跟前他停下了脚步,烛光从上挑的双眼和锯齿状的嘴巴里照射出来,那乐呵呵的笑脸令他不忍吹熄了蜡烛。
“我不觉得它会烧着任何东西,”他说,“咱们留着这灯吗?”
布丽安娜没有回答。他瞥了一眼布丽安娜,发现她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目光锁定在火炉上。她没听见问话。他挨着她坐下,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她没准儿能回来,”他温柔地说,“我们谁也不知道。”
布丽安娜慢慢地摇摇头,依然紧盯着跳动的火苗。
“我觉得不会,”她轻声说,“她告诉过你那会是什么样子,没准儿她都过不去。”长长的手指不安地敲击着腿上的牛仔裤布料。
罗杰瞧了瞧门口,确保克莱尔已经上楼,然后在布丽安娜身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她的归宿应当是同他在一起,布丽,”罗杰说,“你看不出来吗,她谈起他的样子?”
“我看得出,我知道她需要他。”那丰满的下嘴唇在微微地颤抖,“可是……我也需要她!”布丽安娜一下子紧抓住自己的膝盖,俯下身子,似乎在竭力克制着什么突如其来的痛楚。
罗杰轻抚着她的头发,惊叹这指间滑过的丝丝闪亮的秀发居然可以如此柔软。他想拥她入怀,为了给她安慰,同样也为了她身上的那种触感,然而,她却僵硬得毫无反应。
“你长大了,布丽,”他小声说,“你已经自食其力了,不是吗?你爱她,但你不再需要她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需要她了。她不也有权追求自己的幸福吗?”
“是的,可是……罗杰,你不明白!”她激动地喊道,接着抿紧了嘴唇用力咽下一口气,转向罗杰,满眼是深深的忧伤。
“我就只剩下她了,罗杰!她是唯一了解我的人,她和爸爸——弗兰克——”她更正道,“打一开始就了解我的人只有他们俩,他们看着我学会走路,他们会为我在学校的成绩而骄傲,他们——”她戛然而止,泪水满溢而出,留下一道道印痕在火光里闪烁不已。
“这一切听上去好愚蠢,”她的语气突然非常激烈,“愚蠢至极!可是——”她无望地搜肠刮肚,然后按捺不住地一跃而起。
“就好比——有许多事情我甚至都一无所知!”她说着急切地踱起步来,怒气冲冲,“你觉得我能记得我学走路时是什么样子?我学会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我不知道,但妈妈她记得!这一切都好愚蠢,因为记不记得能有什么区别?丝毫没有区别!可那些事又是那么重要,因为她觉得它们很重要,而且……哦,罗杰,如果她走了,这世上就再没有人在乎我是什么人,也再没有人认为我是独一无二的了,不为别的,只因为我是我!我来到这个世界,真正在乎的只有她一人,如果她走了……”布丽怔怔地立在火炉前的地毯上,双手在体侧紧握着拳头,歪着嘴极力控制着自己,脸颊上泪水涟涟。片刻之后,她垂下肩膀,高挑的身躯里先前的所有张力荡然无存。
“可这又是多么愚蠢,多么自私,”她的语气变得冷静而理智,“而你完全不明白,你只觉得我好不懂事。”
“不,”罗杰安静地回答,“我觉得一切也许并不像你想的那样。”他起身走到她背后,把双臂合拢在她的腰间,恳求着她靠进自己的怀里。布丽起初有点儿抗拒,在他的臂弯里显得很僵硬。渐渐地,她屈从了自身对安抚的需要,松弛下来,由他把下巴靠上自己的肩膀,斜过脑袋跟她自己的脑袋贴在了一块儿。
“我以前从没意识到,”他说,“直到刚才。你记得车库里那些纸箱子吗?”
“哪些纸箱子?”她问,一边抽着鼻子扑哧地笑了出来,“有几百只呢。”
“上边写着‘罗杰’的那些。”他稍稍抱紧了她一点,抬高双臂交叉在她胸前,把她舒舒服服地拥在怀中。
“里面全都是我父母亲的旧东西,”他说,“照片啊,书信啊,还有婴儿衣物、书和以前的各种杂物。都是牧师收养我的时候把它们收拾起来打的包。他像对待他最珍贵的史料一样对待这些东西——用两层纸箱,还采取了防蛀处理,诸如此类的。”
他抱着她左左右右来来回回慢慢地摇摆着,伏在她肩头凝望着炉火。
“有一回,我问他为什么还要那么麻烦地把它们保存下来——我不想要里面的任何东西,我根本不在乎。可他说我们还是要留着,他说那是我的历史——说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历史。”
布丽安娜叹了口气,她的身体似乎越发松弛了下来,加入了罗杰那有节奏的、半昏睡的摇摆。
“你从来没有打开看过?”
他摇摇头:“里面有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在那儿。”
接着他松开了布丽安娜,退后一步,好让她转身面对自己。她的脸上泪痕斑驳,高挺而优雅的鼻子有几分红肿。
“你错了,知道吗?”他温柔地说,把手伸给她,“并不只有你母亲一个人在乎你。”
布丽安娜睡下好久了,罗杰却仍坐在书房,望着壁炉里的火焰渐渐熄灭。他总是觉得万圣节前夜是个不安分的夜晚,活灵活现着各种不眠的鬼神。今晚更是如此,想到明早将会发生的一切。杰克南瓜灯在桌面上咧开着满怀期待的笑容,散发出烤馅饼的温馨气息充满了整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