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近的时候,房子里异常安静,听不见平常孩子们的喧闹声。詹妮家有五个孩子,几个佃农家一共有六个,更别提菲格斯和拉比·麦克纳布,都还远未成熟,仍旧喜欢围着牲口棚相互追逐,像恶魔一般尖叫。
踏入厨房大门,整个屋子空荡荡地围绕着他。站定在后屋的走廊里,一手边是储物间,一手边是清洗间,主厨房就在前面,他将所有的知觉静静地伸展开来,一边呼吸着屋子本身强烈的气味,一边聆听着。不,确实有人在屋里。只听得一丝细小的刮擦声,紧接着是不经意的轻轻碰撞声,从厨房门里传了出来,那门用厚厚的布包裹着,好防止厨房里的热气跑到冰冷的储物后间。
那着实是家居的声响,他松了口气,小心地推开门,没有十分忌惮。独自站在桌边的是他的姐姐詹妮,挺着巨大的肚子,在一个黄色的大碗里搅着什么东西。
“你在这儿做什么?寇克太太呢?”
詹妮一声惊呼,把勺子掉在了地上。
“詹米!”她一手合在胸前,面色苍白地闭上眼,“天哪!你把我肠子都吓出来了。”她睁开眼盯着他,仿佛要把他看穿似的,那双蓝色的眼睛与他的一模一样。“看在圣母的分上,这个时候你来干什么?我以为至少再过一个礼拜才见得到你呢。”
“这两天菲格斯没来,我有点儿急了。”他简单地答道。
“你真是个好男人,詹米。”她的脸色恢复了正常,笑了笑,走近身拥抱了她的弟弟。有个随时可能呱呱坠地的婴儿夹在中间,拥抱是件尴尬的事儿,但依然非常令人愉悦。他把脸颊靠在她一头光滑的黑发上贴了一会儿,她身上的香味掺杂着蜡烛、月桂、牛脂皂和羊毛的气息,而今晚他觉得这香味里添了一丝异常的元素,他觉得他开始闻到了奶香。
“大伙儿都去哪儿了?”他一边不情愿地放开她,一边问。
“嗯,寇克太太死了。”她答道,双眉之间隐约的皱纹加深了。
“真的?”他画着十字小声地问,“太遗憾了。”四十多年前他父母刚一结婚,寇克太太就是家里的第一个女佣,过了些年她就一直是管家了。“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上午。大家其实也都不吃惊,可怜的老夫人,去得很平静。她如愿以偿地死在自己的床上,麦克默特里神父为她做的祷告。”
詹米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厨房通向仆人屋子的那扇门:“她还在吗?”
詹妮摇摇头:“不在了。我让她儿子在这儿为她守灵,但寇克一家觉得,照目前的情形——”她挤了挤眉眼,这目前的情形显然包括伊恩缺席、英军出没、佃农避难、食物奇缺,再加上他本人居于山洞的麻烦处境,“他们觉得还是在莫德哈堡她姐妹家中举行好点儿。所以,大伙儿都去了。我推说不太舒服就留下了。”她说着就笑了,抬了抬顽皮的眉毛,“不过其实我就是想要他们离开,我好有几个小时的清静。”
“我这一来,你的清静又被打乱了,”詹米同情地说,“需要我走吗?”
“不要,傻瓜,”詹妮和蔼地说,“坐下,我来弄晚饭。”
“那,咱们吃什么?”他问完,期待地在空气中闻了一闻。
“那要看你带什么回来了。”她一边回答,一边在厨房里忙碌着,从橱柜里拿出这样那样,一会儿停下往火上的大锅里搅一搅,锅中升起淡淡的热气。
“你要带了肉来,咱们就吃肉。没有的话,就吃牛腿麦片汤。”
他做了个鬼脸,想到煮麦片和两个月前买的腌牛肉吃剩下的最后一点儿腿骨,他兴味索然。
“那幸亏我运气好,”他说完,从猎物袋里倒出三只野兔,软绵绵的一堆灰色的皮毛和压瘪的耳朵,“还有黑刺李。”他把灰帽子里的东西倒了出来,帽子的衬里染上了鲜红的果汁。
詹妮看得两眼放光。“野兔馅饼!”她宣布道,“没有葡萄干,但感谢上帝,这些刺李反而更好。”注意到那堆灰色的皮毛里有一点点微小的动静,她马上拍了拍桌子,把闯入厨房的小虫消灭干净。
“詹米,把这些拿到外面去剥皮,不然厨房里跳蚤要泛滥了。”
当他剥完野兔皮回到厨房,发现馅饼皮早已经准备好了,而詹妮的裙子上沾满了面粉。
“把这些切成条,再帮我把骨头敲碎,好吗,詹米?”她一边问,一边皱起眉头读着桌上摊开在盘子一边的《麦克林托克夫人的烹饪与糕点食谱》。
“做个野兔馅饼你该不需要翻那本小书了吧?”他一边问,一边顺从地拿起放在橱柜顶上碎骨用的大木槌。他把木槌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露出厌恶的表情。这跟几年前在英军监狱里砸坏他右手的那把槌子非常像,他眼前一下子栩栩如生地浮现出一盘野兔馅饼,被压碎而开裂的骨缝里有咸咸的鲜血和略带甜味的骨髓流出,渗入兔肉之中。
“我当然可以自己做,”詹妮心不在焉地回答,用大拇指一页页翻着食谱,“只不过当你做一个菜需要的一半的材料你都没有时,那么到这里翻翻兴许能找到些别的可以替代。”她翻到一页并皱起了眉头,“平常,我会用红酒做酱,可是家里没有,除了藏在地洞里的杰拉德送来的那桶,可我还不想打开它——没准哪天还用得着。”
无须解释,他清楚那个没准能用来干吗。一桶红酒可以打通释放伊恩的关节——或者至少买通情报了解他是否安好。他偷偷地斜瞥了一眼詹妮圆圆的大肚子,虽说大男人不懂,可就是毫无经验的他都能看出,她离生产的时间已经非常近了。他不假思索地提起水壶,把他的匕首刀刃在开水里来回烫了烫,然后擦拭干净。
“你这是干什么,詹米?”他一回头,发现詹妮正盯着他。她的黑色鬈发从发带里散出些许,见那乌木般的黑发间闪现了一丝银白,他心中一紧。
“哦,”他随口回答,显然没有仔细考虑,一边拎起一只兔子一边说,“克莱尔——是她告诉我的,说用刀切食物之前应该先用开水洗一下。”
他没有抬头看,却感到詹妮抬起了眉毛。那年他从卡洛登归来,发着高烧,神志不清,半死不活地回到家中,关于克莱尔,詹妮只问过他一次。
“她走了,”他这么回答,转开脸去,“别再向我提起她的名字。”于是一贯忠心的詹妮再没有提过,他也同样没有。他搞不清为什么今天会这么说,除非这是因为那些梦。
他常常做那些梦,形式各异,但每次都会搅得他第二天心神不宁,仿佛一瞬间她真的近得一触可及,却又马上再次远离。有时候醒来,他发誓能够在自己身上闻到她的气味,浓浓的带着麝香味,还有点点滴滴绿叶与芳草清新而辛辣的气息。在梦里他不止一次地射了精,这令他有点儿羞愧,有点儿不自然。为了分散他们彼此的注意力,他冲詹妮的肚子努了努嘴。
“快了吗?”他盯着那膨胀的大肚子,皱着眉问,“你看着像个马勃大蘑菇——只要一碰就会‘噗’的一声炸开!”他轻弹手指夸张地演示着。
“哦,是吗?我可希望就像‘噗’一下那么容易。”她拱起脊背揉了揉后腰,只见大肚子挺得越发危险了。他退到墙边,好给她多点儿空间。“要说什么时候,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啰,我想。没法儿肯定。”她拿起量杯量好了面粉。他沮丧地注意到,袋子里剩下的面粉少得可怜。
“觉得快了就捎信到山洞里,”他突然说,“我一定下山,不管有没有英格兰人。”
詹妮停止搅拌,呆呆地望着他。
“你?为什么?”
“嗯,伊恩不在啊。”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拎起一只剥了皮的兔子,熟练地卸下一条腿,把它从脊椎骨上切了下来。他抡起木槌,只消三下拍打,那颜色淡淡的兔肉就铺平开来,等着被放进馅饼里去。
“好像要是他在就会很有用似的,”詹妮说,“他的任务九个月以前就完成了。”她朝弟弟皱了皱鼻子,伸手去够那盘牛油。
“嗯哼。”他坐下来继续做手头的活,发现视线离她的肚子更近了。肚子里的那位显然醒着,并且很活跃,来来回回不停地动着,弄得那围裙随着她搅拌的动作也不停地扭曲,不停地突兀着。他不由自主地伸手轻轻地放到那庞大的弧线之上,去感觉里面的小生命惊人的动作,强壮的捶打和顿足明显表示它对那拥挤的空间极不耐烦。
“到时候让菲格斯来叫我。”他又说。
她低头气恼地看着他,用勺子把他的手打掉:“我不是才说过了吗?我不需要你!上帝啊,老兄,我要操心的还不够多?这么一大屋子的人,都没有足够的吃的喂饱他们,伊恩在因弗内斯的大牢里,我每次一回头都有红衣服从窗口往里爬!是不是还要我担心他们把你也抓去?”
“你不用担心我。我会小心的。”他没有看她,只是专注着手里正切着的前腿。
“那好,小心地待在你的山上吧。”她顺着笔挺的鼻梁,越过碗边儿往下瞥着他,“我都生了六个孩子了,好吧?你觉得到现在我还不行?”
“没法儿跟你争,是吧?”他质问道。
“是,”她立刻回答,“那你就待在那儿。”
“我会过来。”
詹妮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看了他很久。
“你没准儿是打这里到阿伯丁最死心眼儿的傻子了,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