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罗杰困惑地看着她,“灰帽子又怎么了?”
作为回答,布丽安娜挑起一簇浓密的红发,在他鼻子底下摇摆着。
“灰帽子!”她不耐烦地说,“一顶灰褐色的帽子,对吧?他一直戴着帽子,是因为他的头发可能会被认出来!英国人不是叫他‘红发詹米’吗?他们知道他长着红头发,所以他得把头发藏起来啊!”
罗杰无语地盯着她,她的长发松松地散在肩头,生气勃勃地闪着火光。
“没准儿让你说对了,”克莱尔激动地说,看着女儿的眼睛熠熠生辉,“他的头发就是这样,布丽——跟你的一模一样。”她上前温柔地抚弄着布丽安娜的长发。姑娘低头看着母亲,表情缓和下来。
“我知道,”她说,“我一边读一边就在想——想象他的样子,你明白吗?”她停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似乎什么东西堵在了里面,“我似乎能看见他在石楠地里四处躲藏,而太阳照在他的头上。你说他以前也被通缉过,于是我就想——我想他一定很清楚……该如何藏身,如果有人在追杀他的话……”她小声地把话说完。
“对,”罗杰轻快地接口,想赶走布丽安娜眼里的阴云,“你的推理很不同凡响,不过我们可能需要再研究一下才能下定论。假如能在地图上找到这个酒桶崖的话——”
“你以为我是多傻的傻瓜?”布丽安娜轻蔑地反驳道,“我当然想到了。”阴云消散,她继而踌躇满志地说,“所以我才这么晚,我让管理员把他们所有的高地地图都翻了出来。”她从纸堆里找出另一张影印件,伸出一个手指在地图顶端附近得意扬扬地一指。
“瞧见没?这个地方非常小,在大部分地图上都没有标注,但这张上面有。就在这儿,那边是莫德哈堡的村庄,妈妈说那里离拉里堡庄园很近,而那儿——”她的手指移动了四分之一英寸,指着几个需要用放大镜才看得清的小字。“瞧见没?”她又说了一遍,“他回到了家园,拉里堡——而这就是他的藏身之处。”
“我手头没有放大镜,就姑且照你说的,认为这几个小字就是‘酒桶崖’了。”罗杰说着挺了挺腰板,向布丽安娜咧开了嘴,“恭喜你,”他说,“我觉得你找到他了——起码到这点为止。”
布丽安娜笑了,眼睛亮得有点儿可疑。“是啊,”她柔声说道,手指轻柔地摩挲着那两张纸,“我的父亲。”
克莱尔握了握女儿的手。“如果你继承了你父亲的头发,那我很高兴看见你也继承了你母亲的头脑。”她笑着说,“咱们去菲奥娜的晚餐桌上庆祝下你的发现吧!”
“干得漂亮,”罗杰夸赞着布丽安娜,两人跟着克莱尔走向饭厅,他把手轻轻地搭在她腰间,“你该为自己感到骄傲。”
“谢谢。”她说完,浅笑了一下,嘴角却又马上挂上了沉思的表情。
“怎么了?”罗杰在走廊里停下脚步,小声问,“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其实没什么。”她转过来面对他,两条红色的眉毛之间显出一条细小的皱纹,“只不过——我就是在想,设身处地地想——你觉得他究竟是怎么过的,在一个山洞里隐居七年?还有,那七年之后呢?”
突如其来的勇气把罗杰推上前去,在她双眉之间轻轻地吻了一下。
“我不知道,宝贝儿,”他说,“但咱们没准儿能查出来。”
拉里堡
灰帽子
拉里堡,1752年11月
每个月,当孩子们中的一个带信来说平安无事,他就回到家中刮一次胡子。每次都在晚上,总是像狐狸一般轻捷地穿过黑暗。出于某种原因,他似乎觉得这是一种必需,一种向所谓文明世界的小小致敬。
他总是轻轻地从厨房门进去,迎接他的不是伊恩的微笑就是詹妮的一个吻,接着他的蜕变过程便开始了。桌上总会为他摆好一盆热水和新磨好的刀片,至于用作剃须皂的,有时会是堂叔杰拉德从法国寄来的真正的肥皂,而更多时候则是熬制了一半的羊脂掺上刺眼的碱水。
他觉得两个世界之间的转变从闻到厨房飘出的香味之时就开始了——那香味强烈而浓郁,与湖泊、沼泽和树木间稀薄的气息对比强烈——但是,只有完成了刮胡子的仪式之后,他才能重新变成一个完整的人。
大家习惯了不指望他在没刮胡子之前说话。经过一个月的孤独,打开言语之门变得非常艰难。并非因为他无话可说,只是一时间满腔的字字句句会争抢着要一吐为快,反倒僵持在喉咙了。他需要那几分钟时间小心地梳洗,以便斟酌决定先对谁说些什么。
关于当地的英军巡逻兵,关于政治,关于伦敦和爱丁堡的抓捕和审判,他需要听取各种新闻,问各种问题。但那些都可以等。他更急切地想跟伊恩聊聊庄园,跟詹妮聊聊孩子们。如果情形看着安全,他们会带孩子们下楼来问候舅舅,让孩子们一一给他一个睡眼惺忪的拥抱和一个湿漉漉的亲吻,然后爬回床上歇息。
“他马上就是个男人了。”这是他九月里回到家中的第一句话,边说边冲着詹妮的长子,与他同名的小詹米,点了下头。十岁的小詹米坐在桌边,有点拘束,意识到自己作为家中临时的男主人的地位,显然非常不自在。
“是啊,好像我需要再多一个男人来操心似的。”詹妮酸溜溜地回答,然而她一边走过儿子身旁,一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骄傲的神情揭穿了嘴上的谎话。
“有伊恩的消息吗?”三周前,他姐夫第四次被捕了,作为支持詹姆斯党的嫌犯被带到因弗内斯。
詹妮摇摇头,把一盘盖着盖子的食物送到他面前。山鹑馅饼浓浓的香味从馅饼皮上的小孔里溢出,弄得他口水直流,不咽下一口都没法儿说话。
“用不着担心,”詹妮一边说一边用勺子把馅饼舀到他的盘中,她的声音很平静,但眉间细小的竖纹加深了,“我让菲格斯把地契转让书和伊恩的退伍证书带去给他们看了。他们一旦意识到他不是拉里堡的领主,折磨他也没有任何好处的时候,就会再放他回来的。”瞧了一眼儿子,她伸手拿起麦芽酒壶,“看他们有什么运气能证明一个小孩儿是叛徒。”
她的声音很沉重,可是语气里透着一种满足,想象着英格兰法庭混乱的样子。那张风吹雨淋过的地契转让书曾经多次在法庭上作为证物,证明拉里堡的所有权已从年长的詹姆斯转到小詹姆斯名下,每一次都成功地阻止了英格兰王朝将该地产作为叛党分子的财产而抢占为己有。
他可以预感到,当他走出这座农庄的大门,那薄薄的一层人性文明的表象将悄悄地溜走,随着他每一步的远离逐渐消散。有的时候他能留住一丝暖意与家庭的幻影,直到抵达他藏身的岩洞;有的时候那感觉几乎转瞬即逝,轻易地被一股夹着刺鼻焦味的寒风撕扯得一干二净。
英国人在高处的农田以外已经烧毁了三片小农场。休·科比和杰夫·默里被他们从家中的火炉旁拖出去射杀在自家门口,没有问话,也没有正式的指控。年轻的乔·弗雷泽躲过了劫难,他妻子看见英军走近,及时提醒了他,于是乔得以逃离到詹米所住的岩洞,与他共同生活了三个星期,一直到英国兵离开村庄,也带走了伊恩。
十月,给他带信的是两个大点儿的男孩。菲格斯是他从巴黎一家妓院带回来的;拉比·麦克纳布是厨房女佣的儿子,是菲格斯最好的朋友。
他慢慢地把剃须刀从脸颊旁划下,越过下颌的棱角,然后把泡沫沿着脸盆边沿从刀片上刮干净。从眼角的余光里,他瞥见拉比·麦克纳布脸上痴迷的羡慕神情。稍一转身,只见三个男孩,拉比、菲格斯和小詹米,全都张着嘴专注地看着他。
“你们没见过男人剃胡子?”他挑了挑眉问道。
拉比和菲格斯对看了一眼,把这问话留给准领主小詹米来回答。
“哦,这个……是啊,舅舅,”他红着脸答道,“不……我,我是说——”他结巴起来,脸红得更厉害了,“爸爸不在,就是他在,我们也看不见他老刮胡子,还有,嗯,舅舅您,一个月下来脸上有这么多胡子,我们也就是很高兴见您回来,嗯……”
詹米突然开始意识到,对于孩子们来说,他一定是个浪漫的人物。一个独居山洞、出没于黑暗之中的猎人,每每在黑夜中的迷雾里归来,带着一身污泥、乱发和一脸凶狠的红色大胡子——是啊,在他们的年龄,做个亡命之徒,终日隐居在石楠地里潮湿狭窄的山洞中,兴许是令人无比向往的冒险生涯。在十五岁、十六岁和十岁,他们不懂负罪感,不懂凄苦的孤寂,不懂那种无论你做什么都无法排遣的责任的重负。
或许在某种意义上他们能理解恐惧。对被捕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但不是那种对孤独、对自身的天性,以及对疯狂的恐惧。不是那种长久的、无时不在的恐惧,惧怕自身的存在会给他们带来些什么——即使他们想得到那层危险,也会很快打发走那种想法,因为男孩儿们自然而然,也天经地义地认为,人可以永生。
“哎,是啊,”他一边说一边自然地转回到镜子跟前,接着小詹米的话茬,“悲哀和胡子都是男人天生的。亚当留下的祸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