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小心翼翼地把奶奶的遗体放进柳条筐里。接着,蒂凡尼趁奥格奶奶喘气的工夫从谷仓取来了独轮车和铁锹,她们轻轻地把柳筐抬进独轮车,又在她身体两侧各放上一把铁锹。
蒂凡尼抬起独轮车的把手。“你先留在这里,罗伯。”她对菲戈人说,罗伯和他的伙伴们正在从各自的藏身地钻出来,在她身后站成一排。
“这是巫婆的事情,你知道的。你帮不了我。”
罗伯·无名氏在地上蹭了蹭脚:“可你是我们的大块头小巫婆,而且你知道珍妮她……”
“罗伯·无名氏。”蒂凡尼钢铁般的目光让他停在了原地,“你还记得巫婆首领吗?威得韦克斯奶奶?你想要她的影子回来……然后永远叫你做这做那吗?”菲戈人发出不约而同的惨叫声,傻伍莱呜咽着向后退去。
“那你就记住,这件事必须由我们巫婆自己来做。”她转向奥格奶奶,坚定地问,“奥格奶奶,我们去哪儿?”
“艾斯米在树林里标记了一个地方,蒂凡尼,她想被种在那里。”奥格奶奶回答道,“跟我来,我知道在哪里。”
威得韦克斯奶奶的花园紧挨着树林,然而这段路程在蒂凡尼看来却十分漫长,她们来到树林深处一根插在地上的木桩前,木桩上系着一个蝴蝶结。
奥格奶奶递给蒂凡尼一把铁锹,两个人在清凉的晨曦中开始挖土。这活计很辛苦,但威得韦克斯奶奶为自己选的地方很好,土壤松软又易碎。
终于挖好了洞——不得不说,大半是蒂凡尼挖的——奥格奶奶正累得汗流浃背(她自己这样说),扶着铁锹把手从壶里大口喝酒。这时蒂凡尼把独轮车推了过来。她们轻轻地将柳条筐放进洞里,然后退后站了一阵。
她们一句话也没说,庄重地一起向威得韦克斯奶奶的墓鞠了一躬。接着她们拾起铁锹,开始将洞填满。扑通!扑通!泥土在柳条筐上越积越多,到后来只能看见泥土。蒂凡尼看着泥土越积越多,直到连最后一颗土粒都停止了滚动。
她们将新堆的泥土抚平,奥格奶奶告诉蒂凡尼,威得韦克斯奶奶说过,她既不想要骨灰罐,也不想要灵位,更不要墓碑。
“当然应该有墓碑。”蒂凡尼说,“您知道獾和老鼠之类的动物会把土壤翻开。尽管我们都知道那些骨头并不是她本人,但我还是想确保任何东西都不会被挖出来,直到……”她犹豫了。
“直到永远?”奥格奶奶说,“你看,蒂凡尼,艾斯米让我告诉你,要是你想见艾斯米拉达·威得韦克斯,只要往四周看看,她就在这里。我们女巫不会哀悼很长时间。我们只要有快乐的回忆就够了——它们才值得珍藏。”
对于阿奇奶奶的回忆突然在蒂凡尼脑海中闪过。她的亲生奶奶从来都不是女巫——尽管威得韦克斯奶奶始终十分在意她——但是阿奇奶奶去世以后,她的牧羊小屋被烧掉,她的骨头则深埋山中,在白垩地下面六英尺【30】深的地方。后来上面盖了草皮,只用小屋的一个铁轮子标记出位置。而如今那里已经成了一处圣地,一个充满回忆的地方。而且不仅仅对蒂凡尼是这样。任何一名牧羊人走过那里,都会望一眼天空,想起阿奇奶奶,想起她夜复一夜地走过山丘,灯光在黑暗中蜿蜒曲折地前行。在白垩地,她赞许的点头有着非凡的意义。
树林里的这个位置,蒂凡尼意识到,也会变成这样。有神灵庇佑。这一天非常合适,她想,假如真的有适合死去、适合下葬的一天的话。
此时鸟儿在她们头顶唱起歌来,灌木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森林里的种种声音都说明生命还在继续,与逝者的灵魂交织成一曲林中的安魂曲。
整座森林都在为威得韦克斯奶奶歌唱。
蒂凡尼看见一只狐狸悄悄地凑过来,鞠了一躬便立刻跑开,因为一头野猪,带着它的一窝小猪靠近了。接着獾也来了,它全然不理会先来的动物,留了下来。蒂凡尼看着一只又一只动物来到坟墓周围坐下,仿佛是家养的宠物,感到十分惊讶。
奶奶此刻在哪儿呢?蒂凡尼想,她的一部分会不会还在……这里?什么东西碰到了她的肩膀,吓了她一跳,但那只是一片叶子。就在这时,在她内心深处,她知道了“威得韦克斯奶奶在哪儿”这个问题的答案。
答案是:她就在这儿——她无处不在。
让蒂凡尼吃惊的是,奥格奶奶轻声哭了起来。她又从壶里喝了一大口酒,擦擦眼睛。“有时候哭出来会有帮助。”她说,“为你爱的人流泪没什么可害臊的。有时候我记起我的某一个丈夫,还会流些眼泪呢。回忆就是用来珍藏的,不要对它避之不及。”
“您究竟有过多少任丈夫,奥格奶奶?”蒂凡尼问。
奥格奶奶开始数:“结过婚的有三个,其他的我也记不清了,大概就是这样。”她露出了微笑,也许是记起了一位她格外珍爱的丈夫。很快,她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又恢复了她平常欢快的样子。“走吧,蒂凡尼。”她说,“我们回到你的小屋去。我总是说,一次像模像样的守灵总要有人安排才行。”
在她们走回小屋的路上,蒂凡尼向奥格奶奶提出了一个一直困扰着她的问题:“您觉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奥格奶奶看了蒂凡尼一眼:“你的意思是?”
“呃,威得韦克斯奶奶不是女巫真正的首领……只是许多人都把她看成是……”
“从来没有女巫首领这种东西,蒂凡尼,你知道的。”
“是,可是……既然奶奶不在了,您会成为女巫们不是首领的首领吗?”
“我?”奥格奶奶笑了,“哦不,亲爱的,我这一辈子过得不错,我有很多孩子和很多丈夫,过得很快乐。而且,没错,作为一名女巫我很优秀。但是我从没想过要接替艾斯米的位置。从没想过。”
“那,会是谁呢?总要有人接替她。”
奥格奶奶沉着脸说:“艾斯米从没说过她比其他人更优秀。她只是直接去做,人们看见以后自己就会这样认为。你记住我说的话,要不了多久,有资历的女巫就会聚在一起讨论这件事,但我知道艾斯米会选择谁——而且我也会这样做。”她停下来,有一瞬间她看上去十分严肃,“是你,蒂凡尼。艾斯米把她的小屋留给了你。不仅如此。你更要接替艾斯米,否则其他没有这种能力的人也会跃跃欲试的!”
“可是——我做不到!再说女巫也没有首领!这可是您刚刚说的,奥格奶奶!”
“对。”奥格奶奶说,“而你一定要成为我们‘没有的’最好的首领。别斜着眼睛看我,蒂凡尼·阿奇。你仔细想想。你不争不抢,却得到了这个位置,就算你不相信我,也要相信艾米斯。她亲口对我说你是唯一一个可以真正接她的班的女巫,她是在你与野兔一起奔跑的那个夜晚告诉我的。”
“她什么也没和我说过。”蒂凡尼说着,突然觉得自己十分年幼无知。
“好吧,她不会说的,她当然不会说。”奥格奶奶说,“这不是艾斯米的处事方式,你知道的。她可能只是哼一声,也许会说‘做得好,小姑娘’。她想让人了解自己的能力——而你的能力强大得令人生畏。”
“可是,奥格奶奶,您比我年长,也更有经验——您懂得的事情更多啊!”
“可有些事情我正巴不得自己忘记呢。”奥格奶奶说。
“我还太年轻。”蒂凡尼叹息道,“假如我不是个女巫,只怕现在满脑子都在想着男朋友。”
奥格奶奶几乎要发脾气了。“什么叫你还太年轻!”她说,“年龄并不重要。艾斯米告诉我,你就是要对未来负责的人。你还年轻,这正说明你的未来还很长。”她抽了一下鼻子,“比我长得多,这是可以肯定的。”
“可事情并不是这样的。”蒂凡尼说,“应该是一位资历深的女巫。一定得是这样。”然而这时她的第二思维跃进了她的脑海。为什么?为什么不换一种方式做事呢?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按从前的方式做事呢?她的内心因为这个挑战突然激动起来。
“哼!”奥格奶奶反驳道,“你为了救朋友们的性命与野兔共舞,我的小姑娘。还记得那时你非常生气……气得抓起一块燧石并捏碎了它,让它像水一样从手指缝流下来。所有年长的女巫当时都在,她们都向你脱帽致敬。向你!脱帽!”
她怒气冲冲地朝小屋走去,临走前说了一句:“记住,是那谁选择了你。那只猫,当艾斯米离开人世以后,它去找的是你。”
白猫还在那里,坐在一棵老白桦树的树墩上,正在舔它的毛。蒂凡尼不禁陷入沉思。没错,她陷入了沉思。
她们回到小屋时,一位风尘仆仆的大块头巫师正骑着扫帚降落在养山羊的棚屋旁边。
“你能来真好,慕斯特朗。”奥格奶奶在花园另一边高声说道。这位先生抚平身上的长袍,小心地从花草中间走过,并摘下帽子向她们致意——蒂凡尼惊奇地发现他用一根细绳将帽子系在头上。
“蒂凡尼,这位是慕斯特朗·雷德克里,隐形大学的大校长。”
蒂凡尼此前只见过一两位巫师,而且他们都倚仗长袍、尖顶帽和长柄魔杖来彰显自己的巫师身份,暗地里则希望自己永远不必真的施魔法。乍一看,雷德克里与他们没什么两样——大胡子、顶端有个很大的圆形球饰的长柄魔杖、尖顶帽……等一下,尖顶帽的帽带里还别着一把弩?她内心属于女巫的那一面不由得抛开原有的印象,仔细观察起来。但雷德克里对她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令她吃惊的是,这位大校长好像正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