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必须成为一名优秀的女巫、一名强大的女巫。在飞行和治疗的间隙,在帮助和倾听的空当,她总感觉一阵阵的刺痛传遍全身,像是一种警报。珍妮曾警告过她,可能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她真的能够胜任吗?她觉得自己甚至连日常的工作都做得不是很好。
在兰克里地区,她不能取代人们心目中的威得韦克斯奶奶。
而在白垩地,做蒂凡尼·阿奇也变得越来越难了。
就连在家里也一样。这天晚上,她疲惫不堪地拖着脚步回到家,期盼着能吃些东西,然后上床静静地躺下。母亲从黑色的大炉灶上端下一口巨大的锅,放在桌子中间,这时家里的一场争吵刚刚开始。
“我今天在男爵徽章酒吧门口遇见了席德·皮吉恩。”弟弟温特沃斯说道。他是个健壮的小伙子,虽然还没达到可以进酒吧喝酒的年纪,但是很显然已经到了在酒吧门口游荡的年纪。
“席德·皮吉恩?”阿奇太太问道。
“皮吉恩家两兄弟中的弟弟。”她父亲说。
弟弟,蒂凡尼想,这在农村很能说明问题,因为哥哥才可以继承农场。不过,要是她没记错的话,皮吉恩家的农场土地十分贫瘠,经营得也不好。皮吉恩先生好像是男爵徽章酒吧的常客?她努力回想皮吉恩太太的样子,却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不过没错,她记得席德。她几个星期前还曾见过他,就在双衫镇附近——他是个瘦小的男孩,头戴一顶鸭舌帽,脖子上挂着一支口哨,真是人如其名【35】。
“他给我讲了修建铁路的工作。”温特沃斯激动地说,“他赚了不少钱,我是说席德。他说他们还需要人手。做这一行很有前途,爸爸。修铁路,而不是养羊!”
“别犯傻,小子。”父亲警告他说,“只有那些没有土地可耕作的人才会去修铁路。他们跟我们阿奇家族不是一路人,跟你也不是一路人。你知道你的前途是什么。你的前途就在这儿,阿奇家的儿子从来都是这个前途。”
“可是……”温特沃斯有些不悦。蒂凡尼向他使了个眼色。她明白他的感受。毕竟,她自己所做的事情也跟人们对她原本的期望不同,是不是?要是她按照旁人的预期生活,现在应该已经结婚了,就像她的姐姐们一样,准备为母亲再生几个外孙,好供她忙活。
她的母亲似乎也在考虑同样的事情。“你最近总是在外地。”她将话题从温特沃斯转移到蒂凡尼身上,尽力不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抱怨,“我真希望你能多陪陪我们,蒂凡尼。”她略带伤感地说。
“别去烦我们的女儿。她现在是女巫的首领,你知道的。她不可能照顾到每一处。”她父亲说。
蒂凡尼觉得自己就像个小女孩,她说:“我会尽量多留在家里的,只是现在女巫们人手不够,要做的活儿总是做不完。”
母亲不安地笑笑,说:“我知道你工作非常努力,亲爱的。我走在路上,常常被人拦住,说我的女儿救了他们的孩子或是父亲。你进步飞快,谁也比不过你,这些事情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你知道大家怎么说吗?他们对我说,你越来越像你的奶奶了。毕竟,她曾经为男爵出谋划策过,而你也在做同样的事。”
“呃,阿奇奶奶并不是女巫。”蒂凡尼说。
“这要看你怎么说了。”父亲从温特沃斯的方向扭过头,说道。温特沃斯已经气冲冲地走出厨房,在身后摔上了门。乔·阿奇朝他的方向看看,叹了口气,又对蒂凡尼眨眨眼。“女巫其实有很多种。你记不记得,你奶奶希望在她死后让人马上把她的牧羊小屋烧掉?‘全部烧掉’。”他笑笑,继续说,“我几乎是完全按照她的指示做的。不过她的东西里有一样是万万不能烧的,所以我把它留了下来,现在,看到你,我的女儿,我要给你一件来自阿奇奶奶的信物。”
让蒂凡尼惊讶的是,尽管脸上带着微笑,父亲却哭了起来。他递给蒂凡尼一个皱巴巴的小纸包,上面系着一截旧羊毛线。她打开纸包,把里面那个带有脊状隆起的小东西翻转过来。
“这是牧羊人的王冠。”她说,“我以前见过这种东西,它们很常见。”
乔·阿奇大笑着说:“这个可不一样。你奶奶说它很特别——是王冠中的王冠。如果牧羊人中的牧羊人拿起它,它就会变成金色。瞧,透过灰色可以看见一丝金色。”
蒂凡尼一边观察这个小玩意儿,一边吃炖菜,这味道只有她的母亲才能做出来。她不由得回忆起阿奇奶奶到农场来吃饭的那些日子。
很多人都觉得这个老妇人全靠快乐水手牌烟草生活。还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说到养羊,阿奇奶奶无所不知。
思绪越飘越远,蒂凡尼想起奶奶曾经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回忆来势汹涌,如同大雪一般将她覆盖,无论她情愿与否。
蒂凡尼想起她和奶奶一同散步的情景。大多数情况下她们沉默不语,有时雷鸣和闪电——阿奇奶奶的两只牧羊犬——跟在她们身边。她从那位老妇人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
她教会我许多事情,她心想,她在牧羊时潜移默化地教育我,告诉我一切我应该了解的事情,头一件就是照顾他人。当然了,另一件则是照顾绵羊。
而她索取的唯一回报就是一间牧羊小屋和一点儿劣质的烟草。
蒂凡尼放下勺子。在这间熟悉的厨房里,她忘情地抽泣起来,就像她小时候那样。
父亲马上来到她身边:“你很有能力,孩子。但是谁都不能包揽所有的工作。”
“没错。”母亲说,“我们每天都铺好床等你。我们知道你在外面做的都是好事,我看见你飞来飞去也很自豪,但是你不可能替每个人把每一件事都做好。今晚就别再出去了,拜托了。”
“我们想看看我们的女儿,好好看看,而不只是瞥见她一闪而过。”父亲说着,伸出手臂搂住了她。
他们在沉默中吃完了晚饭——沉默中洋溢着融融的暖意。就在蒂凡尼打算上楼、回到她从小住到大的那间卧室时,阿奇太太站起身,从立柜上装饰用的蓝白相间的罐子中间抽出了一封信。“这里有一封寄给你的信。我猜是普莱斯顿写的。”她的语气是母亲所特有的语气,只消说出“普莱斯顿”,她的疑问便已经隐藏其中。
蒂凡尼缓缓走上楼梯,感觉父母的关爱就萦绕在她四周。她走进房间,听见地板发出熟悉的吱呀声。她把牧羊人的王冠放在架子上,挨着她仅有的几本书——这是她新得的宝藏——然后疲惫地换上睡裙。今晚,她决定,她要试着放下自己的恐惧,让自己做回蒂凡尼·阿奇,而不是白垩地的女巫。
接着,趁着亮光,她读了普莱斯顿的信,疲倦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喜悦的浪潮。普莱斯顿的信真了不起啊!里面充满了新鲜的语言、新鲜的字眼。今天他写到了使用解剖刀的事——“多么锋利、有力的字眼”,还写到他学习了一种新的缝合方法,“缝合……”蒂凡尼低声呢喃。一个柔和的字眼,比“解剖刀”圆润得多,几乎带有治愈的力量。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也需要被治愈,缓解失去威得韦克斯奶奶的悲痛,减轻繁重工作带来的压力,不再竭尽全力以求达到其他女巫的期望。
她认真地阅读每一个字,读了两遍,然后把信折起来,放在一个小木盒里。她把普莱斯顿所有的信,连同他送给她的那枚野兔形状的精美金挂坠,都放在那个盒子里。没必要把信重新封起来:她的秘密一个都别想瞒过菲戈人。何况她也不希望盒子里满是黏糊糊的蜗牛黏液——菲戈人把信拆开之后会用蜗牛黏液重新黏合。
接着,她在童年时居住的卧室睡着了。身边是那只猫——那谁。
蒂凡尼又变回了一个孩子,一个深受父母疼爱的孩子。
但她也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一个有小伙子给她写信的姑娘。
她还是一名女巫,一名拥有一只……非同寻常的猫的女巫。
与此同时,她的父母躺在床上,正在谈论他们的女儿……
“我真为我们的女儿骄傲。”乔·阿奇说道。
“她的确是个非常优秀的接生婆。”阿奇太太说,她略带忧伤地补充道,“但是我担心她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她从不跟我谈论普莱斯顿,你知道的,而我也不好意思问得太多,不能像对她的姐姐们那样。”她叹了口气,“不过一切都在变。就连温特沃斯,今晚……”
“哦,不用为他操心。”阿奇先生说,“小伙子想独立再正常不过了,他很可能还要发一阵脾气,吵嚷一阵,但是等我们不在了,他会留在这里,继续耕种阿奇家族的土地。你记住我说的话,什么也比不过土地。”他哼了一声,“那些铁路就更不用提了。”
“可是蒂凡尼不一样。”他的妻子继续说,“我实在想不出她会变成什么样。不过我真心希望,终有一天,她和普莱斯顿能够在这里安家。如果他成为医生,而她是一名女巫,这并不影响他们在一起,对不对?这样蒂凡尼也可以生孩子,就像汉娜和法丝塔蒂亚一样……”他们想到了另外两个女儿,还有他们的外孙。
乔叹了口气:“她和另外两个女儿不一样,亲爱的。我相信蒂凡尼甚至可以超越她的奶奶。”
接着,他们吹熄蜡烛,睡觉了。心里还想着蒂凡尼,麻雀群里的一只云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