碟形世界2:实习女巫和小小自由人 (特里·普拉切特)
她又靠在了床上,然后用颤抖的声音补充道:“现在请吟游诗人演奏《美丽之花》吧,希望能在过去的世界里,再见到你们大家。对蒂凡尼,我要说,多加小心。”凯尔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有些地方,故事是真实的。诗歌也是真实的……”
老凯尔达不作声了。吟游诗人威廉把鼠笛的袋子吹鼓了,然后对着一根管子吹了起来。声音太刺耳了,蒂凡尼觉得耳朵噗噗地响,什么都听不到了。
过了一会儿,菲奥俯身在床上看着她母亲,然后开始哭了起来。
罗伯·无名氏转过身来,看着蒂凡尼,他的眼睛里滚下了泪水。“我可不可以请你去外面的大房间,凯尔达?”他轻声问,“我们有事情要办,你知道这是怎么……”
蒂凡尼带着非常忧虑的心情点了点头,她感觉到小精怪们纷纷给她让开了路,她退回到了外面的房间里。她找了一个角落,那地方似乎不会妨碍到别人,于是她坐下来,背靠在墙上。
她以为会听到许多人“呜,呜,呜”的哭声,但凯尔达的死似乎是件太过严肃的事情。有些菲戈人在哭,而有些只是茫然地瞪大眼睛,消息传出去以后,大厅里一排排的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可怜的、默默的啜泣声……
……这些山丘在阿奇奶奶去世的那一天一直沉默着。
每天都有人上山,带去新鲜的面包和牛奶,还有给狗吃的残羹剩饭,其实人们并不需要每天这么做,不过蒂凡尼听到过她父母亲的谈话,她爸爸说:“现在我们应该密切照管妈妈了。”
今天轮到蒂凡尼送东西,不过她从来没觉得这是件讨厌的杂活。她喜欢这段行程。
可是她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寂静。这已经不再是许多细小声音的寂静了,而是围绕着小屋周围的安静。
她已经知道了,在她从敞开的门走进去,发现奶奶躺在窄窄的床上之前就知道了。
她已经感到浑身冰凉了。不过还是有一种声音——听上去像是一种很细、很尖的音乐声。还有另外一个声音,她自己的声音。这个声音说:太晚了,哭也没有用了,没有时间说话了,还有事情要办……
接着……她喂了狗,它们正在耐心地等待着早餐。要是它们做些动感情的事,比如呜咽或舔奶奶的脸,也许还有用,但是它们没有。蒂凡尼甚至在脑子里还听到这样的声音:不要流泪,不要哭泣。不要为阿奇奶奶哭泣。
现在,在她的头脑里,她观察着弱小的蒂凡尼,像个小木偶一样地围着小屋转……
她已经把小屋收拾干净了。小屋里除了床和炉子,没有太多的东西。小屋里有一个装衣服的袋子,一个大水桶和食品箱,这些就是奶奶的全部家当了。哦,到处都是跟羊有关的东西——瓶瓶罐罐、口袋、刀子和剪羊毛的大剪刀——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表明有一个人曾经生活在这里,除非你把几百张钉在墙上的,蓝色和黄色的快乐水手牌包装纸算上。
她从墙上揭下一张包装纸——它现在还压在她床垫的下面——这让她想起来一个故事。
要让阿奇奶奶说上超过一个句子的话,是很不寻常的。她讲的话都像值钱似的。不过有一天,她带着食物到山上的小屋去时,奶奶给他讲了个故事,一个很短的故事。她没有拆开烟草的包装纸,而是看着包装,接着用她常有的略微困惑的表情,看着蒂凡尼,然后说:“我已经看过上千个这样的东西了,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船。”
当然,蒂凡尼跑过去看了这个商标,她也没有看到船,最多只能看到裸体的女人。
“这是因为船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奶奶说,“他用一条船去追捕大白鲸——一种盐海里的鱼。他总是满世界地跑,去追大白鲸。大白鲸叫作莫佩,是一只大得像白垩地悬崖的动物,我是在书上看到的。”
“他为什么要追它?”蒂凡尼问。
“为了抓到它。”奶奶说,“可他永远也抓不到它,原因就是,这个世界像盘子一样是圆的,所以海也是圆的,这样他们就互相追赶,这就像是他在自己追自己。你永远都不要想着到海里去,吉格特。那种地方会发生可怕的事情,人人都这样说。你就留在这里,这里的山丘在你的骨头里。”
这就是那个故事。这是极为少数的几次之一,阿奇奶奶和蒂凡尼说的话跟羊没有关系。这是唯一的一次,奶奶承认了在白垩地之外还有一个世界。蒂凡尼过去经常梦到快乐水手驾着他的船,追赶鲸鱼。也有的时候梦到鲸鱼追赶她,不过快乐水手总是驾着他威力强大的船,及时赶到,他们的追逐又开始了。
有的时候她在梦里跑向灯塔,就在要推开门的时候醒了过来。她没见过大海,不过有位邻居的墙上挂着一幅旧画,画上有许多人紧紧地抓着木筏子,木筏子在一个看上去波涛汹涌的大湖里。她一直没能看到灯塔。
蒂凡尼坐在窄窄的床边,想到了阿奇奶奶的事,想到了还是小女孩的萨拉·格力塞尔非常仔细地在书上画着花,想到了世界失去了它的中心。
她怀念着那种安静。现在的这种安静和以前是不一样的。奶奶的安静很温暖,一直走进了你的心里。阿奇奶奶有时会不记得孩子和羊羔之间的差别,但在她的安静中,你是受欢迎并且有归属感的。你不得不使自己也安静下来。
蒂凡尼真希望她有机会为牧羊女的事道歉。
然后她走回家,把阿奇奶奶去世的事告诉了大家。那时她才七岁,那是世界的末日。
有人礼貌地拍了一下她的靴子。她睁开眼睛,看到了癞蛤蟆。他嘴里衔着一块小石头。他把它吐了出来。
“对不起。”他说,“我本来都是用胳膊的,但我们是非常潮湿的物种。”
“我该怎么办?”蒂凡尼说。
“唔,如果你的头在这么低的屋顶碰一下,你肯定会被要求索赔的。”癞蛤蟆说,“嗯……我刚才是这样说的吗?”
“是的,我希望你但愿自己没有说过。”蒂凡尼说,“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癞蛤蟆呻吟道,“对不起,我们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的意思是,这些小精怪现在想让我干什么?”
“哦,我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儿。”癞蛤蟆说,“你是凯尔达,你说的话就要被执行的。”
“为什么菲奥就不能成为凯尔达?她是一个小精怪啊!”
“她在这儿没法帮助你。”癞蛤蟆说。
“我能为你效劳吗?”一个声音在蒂凡尼的耳边说。
她把头扭过去,看到吟游诗人威廉在洞穴边上的一条长廊里。
离得这么近,他看上去和其他的菲戈人显然不同。他的头发很整洁,被编成了一条辫子。他的身上也没有那么多的刺青。他讲话也与众不同,比其他菲戈人更清楚、更慢,他的声音听上去像击鼓声。
“啊,是的。”蒂凡尼说,“菲奥为什么不能成为这里的凯尔达?”
威廉点了点头。“问得好。”他礼貌地说,“可是,你知道,一个凯尔达不能和她的兄弟结婚。她必须到一个新的部落去,和那儿的一个武士结婚。”
“既然这样,为什么武士不能到这儿来呢?”
“因为这儿的菲戈人不熟悉他。他们不会尊重他。”威廉说“尊重”这个词儿时,听上去像雪崩一样。
“哦。那么……女王是怎么一回事呢?你刚要往下说,他们就阻止你了。”
威廉显得有些尴尬:“我觉得我不能告诉你那些——”
“我现在是临时的凯尔达。”蒂凡尼生硬地说。
“对。唔……有一段时间我们生活在女王的世界里,在她变得如此冷酷之前,一直为她效力。可是她欺骗了我们,于是我们造反了。那是一段黑暗的日子。她不喜欢我们。这就是我要说的全部。”威廉补充说。
蒂凡尼看着菲戈人在凯尔达的房间里进进出出。那儿一定有什么事情。
“他们要把她埋在这个土丘的另一块地方。”威廉不等问就主动说,“和这个部落的其他凯尔达埋在一起。”
“我以为他们会更……吵闹一些。”蒂凡尼说。
“她是他们的母亲。”威廉说,“他们不愿意大喊大叫。话都在他们的心里。最后我们要为她守灵,帮助她回到生者的土地上去,这个过程肯定会很吵闹,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要随着《律师中间的魔鬼》的曲调,跳五百一十二个里尔舞,还要吃吃喝喝,我敢说,我的外甥们会为一只羊的大小而头痛的。”这个老菲戈人短暂地微笑了一下,“不过,直到现在,每一个菲戈人都在默默地纪念她。我们的悼念与你们不同,你知道。我们把对她们的悼念留在后面。”
“她也是你的母亲吗?”蒂凡尼轻声问。
“不,她是我的姐姐。当一个凯尔达去新的部落时,她要带上她的几个兄弟,她没有告诉你吗?独自一人身处一群陌生人当中,一颗心无法承受太多的东西。”这个菲戈人叹了口气,“当然,用不了多久,在凯尔达结婚之后,这个部落里挤满了她的儿子,她就不再孤单了。”
“你也肯定不孤单了。”蒂凡尼说。
“你真是个聪明的人,我同意你说的。”威廉说,“我是最晚到这儿来的人。等到这一切都结束了,我要设法得到下一个凯尔达的准许,回到山里我自己的人中间去。这儿是一个富饶的地区,这儿是一个我的外甥们拥有的美好部落,可我还是愿意死在长满了欧石楠的我的出生地。请原谅,凯尔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