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问了“你好”,说了“天气不错”之后,是一阵尴尬的沉默。神父打破了沉默,他用充满自豪的声音说:“派西尼是个很好的基督教小伙子。我希望看见他很快就能参加我们的合唱。”
我的父母、梵学家和伊玛目看上去吃了一惊。
“你一定弄错了。他是个很好的穆斯林小伙子。他每个星期五都来祷告,他对神圣的《古兰经》的学习也进步得很快。”伊玛目这样说道。
我的父母、神父和梵学家看上去难以置信。
梵学家说话了:“你们俩都错了。他是个很好的印度教小伙子。我总是在庙宇里看见他来得福和做礼拜。”
我的父母、伊玛目和神父看上去惊讶得目瞪口呆。
“肯定没错,”神父说,“我认识这个小伙子。他是派西尼·莫利托·帕特尔,是个基督教徒。”
“我也认识他,而且我要告诉你们他是个穆斯林。”伊玛目肯定地说。
“荒唐!”梵学家叫道,“派西尼生下来就是个印度教徒,活着是个印度教徒,死了也是印度教徒!”
三位智者相互瞪着眼,气喘吁吁,满腹怀疑。
主啊,让他们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吧,我在心里低语。
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我身上。
“这是真的吗?”伊玛目急切地问道,“印度教徒和基督教徒都是偶像崇拜者。他们有很多神。”
“而穆斯林则有很多老婆。”梵学家回敬道。
神父轻蔑地看着他们俩。“派西尼,”他几乎是在耳语,“只有耶稣才能让我们得救。”
“胡言乱语!基督教徒根本就不懂什么是宗教。”梵学家说。
“他们很久以前就偏离了上帝的道路。”伊玛目说。
“你们宗教里的上帝在哪里?”神父厉声问道,“你们连一个可以显示上帝存在的奇迹都没有。没有奇迹,那还算是什么宗教?”
“宗教不是马戏,总是有死人从坟墓里跳出来,不是的!我们穆斯林坚信最基本的生命奇迹。飞翔的小鸟,飘落的雨水,生长的庄稼——这些对我们来说就是奇迹。”
“羽毛和雨水都非常好,但我们想知道上帝真正和我们在一起。”
“是吗?啊,和你们在一起对上帝的好处可真不少啊——你们试图杀了他!你们用大钉子把他钉在十字架上。这是对待先知的文明方式吗?先知穆罕默德——愿他安息——给我们捎来了上帝的话,却没有受到任何有损尊严的荒唐对待,而是活到了高龄。”
“上帝的话?捎给沙漠中间你们那群不识字的商人?那都是由于他的骆驼的摇摆而造成的癫痫发作之后的胡说八道,而不是神的启示。就是那样,要不就是太阳烤坏了他的脑子!”
“如果先知——愿他安息——还活着,他会说出气愤的话的。”伊玛目眯缝着眼睛说。
“哎,他没活着!耶稣还活着,而你们的老‘愿他安息’已经死了,死了,死了!”
梵学家静静地打断了他们。他用泰米尔语说:“真正的问题是,为什么派西尼轻率地对待这些外来的宗教?”
神父和伊玛目的眼珠子这一下简直要从脑袋里蹦出来了。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泰米尔人。
“上帝是无处不在的。”神父气急败坏地说。
伊玛目点头表示完全赞同。“只有一个上帝。”
“只有一个上帝的穆斯林总是招惹麻烦,引起暴乱。伊斯兰教有多坏的证明,就是穆斯林有多么不文明。”梵学家宣布道。
“种姓制度的奴隶监工在说话,”伊玛目愤怒地说,“印度教徒奴役人民,膜拜穿上衣服的玩偶。”
“他们热爱金色小牛犊。他们在牛面前下跪。”神父插话表示赞成。
“而基督教徒却在一个白人面前下跪!他们是拍外来神马屁的势利小人。他们是所有非白色人种的噩梦。”
“他们吃猪肉,是食肉生番。”伊玛目另外补充道。
“归根结底,”神父抑制住愤怒,冷静地宣布说,“问题是派西尼是想要真正的宗教,还是要卡通连环画里的神话。”
“是要上帝,还是偶像。”伊玛目拖长了声音严肃地说。
“是要我们的神,还是要殖民地的神。”梵学家尖利地说。
很难分清谁的脸更红。看样子他们可能要打起来了。
父亲举起双手。“先生们,先生们,请不要这样!”他插话道,“我要提醒你们,这个国家有宗教信仰自由。”
三张有中风迹象的脸转向了他。
“是的!信仰,只能有一种!”三位智者不约而同地叫道。三根食指就像三个标点符号,一下子蹦到了空中,以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强调自己的观点。
他们对这无意的异口同声的效果和不由自主的相同手势很不高兴。他们迅速把手指放下,叹了口气,各自发出不满的声音。父亲和母亲继续瞪着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
梵学家第一个说话了。“帕特尔先生,派西尼的虔诚令人钦佩。在这动荡的年代,看到一个小伙子对上帝如此热心,这真是太好了。我们都同意这一点。”伊玛目和神父点点头。“但是他不可能同时做一个印度教徒,一个基督教徒和一个穆斯林。这是不可能的。他必须作出选择。”
“我不认为这是件罪行,但我想你是对的。”父亲答道。
那三位咕哝了几声表示同意,然后抬头看着天,父亲也一样,他们感到上天一定能作出决定。母亲看着我。
一阵沉默重重地压在了我的肩上。
“嗯,派西尼?”母亲用胳膊肘轻轻推了推我。“你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感觉?”
“甘地老爹说,‘所有宗教都是真实的。’我只是想热爱上帝。”我脱口而出,然后低下头,脸红了。
我的尴尬具有传染性。没有人说一句话。我们碰巧离海滨散步广场上的甘地塑像不远。这位圣雄正在行走,他手里拿着拐杖,嘴上挂着顽童似的微笑,眼里闪着光。我想他听见了我们的谈话,但他更注意我的内心。父亲清了清嗓子,用压低了的声音说:“我想这是我们大家都在努力做的事——热爱上帝。”
他这么说让我感到很滑稽,自从我有记忆力以来,他就从没有带着严肃的目的跨进寺庙过。但是这话似乎起了作用。你不能责备一个想要热爱上帝的小伙子。三位智者脸上带着僵硬的勉强的微笑离开了。
父亲看了我一秒钟,似乎要说什么,却又改变了主意,说:“冰淇淋,谁想要?”我们还没有回答,他便朝最近的卖冰淇淋的小贩走去。母亲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表情既温柔又困惑。
那就是我对不同宗教间对话的入门。父亲买了三只冰淇淋三明治。我们一边非常安静地吃着冰淇淋,一边继续星期天的散步。
24
拉维发现这件事后对我尽情嘲笑了一番。
“那么,耶稣先知,今年你要去朝觐吗?”他说,一边把双手放在脸面前,行了一个虔诚的合十礼。“麦加在召唤吗?”他画了个十字。“还是到罗马去参加你自己登上下一任庇护教皇宝座的加冕礼?”他在空中画了一个希腊字母,拼出自己的嘲弄。“你腾出时间做了包皮环割术,成了犹太人了吗?照你这个速度,如果你星期四去庙宇,星期五去清真寺,星期六去犹太教堂,星期天去教堂,那么你只需要再皈依三个宗教,下半辈子就可以天天放假了。”
以及诸如此类的其他的冷嘲热讽。
25
这还没有结束。总有人以保卫上帝为己任,仿佛最高实在,还有支撑万物的结构是软弱无助的。这些人从因为患了麻风病而变得畸形、正在乞讨几个派沙的寡妇身边走过,从住在大街上、衣衫褴褛的孩子身边走过,他们想:“一切如常。”但是如果他们觉察到对上帝的轻视,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他们的脸变得通红,他们的胸脯起伏得厉害,他们气急败坏地说出了生气的话。他们愤慨的程度令人惊讶。他们的决心令人惊恐。
这些人没有意识到,保卫上帝应该从内心做起,而不是从外部做起。他们应该对自己生气。因为外在的邪恶是从内心释放出来的。为善而战的战场并不在外面广阔的公共场所,而在每个人心中的那一小块空地。同时,寡妇和无家可归的孩子的命运十分艰难,那些自以为是的人急急忙忙去保护的应该是他们,而不是上帝。
有一次,一个痴呆儿把我从大清真寺里赶了出去。当我到教堂去的时候,神父怒视着我,让我无法感受到耶稣带来的宁静。有时候某位高雅之士会用“嘘”声赶我走,不让我得福。有人用揭露叛逆罪般的压低了的声音急迫地把我的宗教行为告诉我的父母。
好像这样狭小的心胸对上帝有什么好处。
对我来说,宗教关乎我们的尊严,而非堕落。
我不再去无沾成胎圣母马利亚堂做弥撒,而是去天使圣母马利亚堂。星期五做完祷告之后我不再继续留下和教友们在一起。我在人多的时候去庙宇,那时高雅之士们需要分心的事太多,不会挡在上帝和我之间。
26
在散步广场和那几位相遇之后几天,我鼓起勇气,到父亲的办公室去见他。
“父亲?”
“什么事,派西尼。”
“我想要受洗,我还想要一块跪垫。”
我的话影响父亲的速度很慢。他几秒钟以后才从文件上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