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库马尔先生了。他对斑马没有这么高的要求。它刚用嘴唇夹住半根胡萝卜,他就松手了。嘴唇急急忙忙把胡萝卜送进嘴里。
库马尔先生和库马尔先生看上去很高兴。
“一匹斑马,你是说?”库马尔先生说。
“对,”我答道,“它和驴、马是同一科的。”
“马科动物中的劳斯莱斯。”库马尔先生说。
“多么奇妙的动物啊。”库马尔先生说。
“这匹是格兰特斑马。”我说。
库马尔先生说:“Equss burchelli boehmi〔29〕.”
库马尔先生说:“Allahu akbar〔30〕.”
我说:“它非常漂亮。”
我们继续看。
32
动物往往会进入令人惊讶的生活状态,这方面的例子有很多,都是与人化论相对应的动物界中的兽化论的例子,即动物将人类或另一只动物,当做自己的同类。
最著名的也是最常见的例子是:宠物狗在其狗的世界中很大程度地接受了人类,甚至想和他们结成伴侣。任何一位不得不将含情脉脉的狗从窘迫的客人的腿上拉下来的主人都将证明这一点。
我们的金色刺豚鼠和斑点无尾刺豚鼠相处得非常好,在金色刺豚鼠被偷走之前它们一直满意地挤在一起,紧挨着睡觉。
我已经提到过我们的犀牛和山羊成群结伴的例子,还有马戏团的狮子的例子。
关于海豚将溺水的船员推到水面上并帮助他们浮在水面上的故事已经得到证实,这是海洋哺乳动物相互帮助的典型方式。
文献中提到过一只白鼬和一只大鼠相互为伴生活在一起的例子,当人们把其他大鼠丢给白鼬时,它以白鼬特有的方式把那些大鼠都吞吃了。
我们自己的动物园里也有给人怪异悬念的捕食者——被捕食者关系。有一只老鼠和一群蝰蛇一起生活了好几个星期。其他被丢进饲养箱的老鼠都在一两天之内不见了,而这只棕色的小玛土撒拉〔31〕却为自己筑了一个窝,把我们给它的谷子储藏在好几个它躲藏的地方,而且就在蛇的眼皮底下跑来跑去。我们感到非常惊奇。我们竖了一块牌子,让游客注意这只老鼠。最终它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结束了生命:一条小蝰蛇咬了它一口。这条蝰蛇没有意识到这只老鼠的特殊地位吗?也许是不适应它?不管是什么情况,这只老鼠被一条小蝰蛇咬了一口,却被一条大蝰蛇吞了下去,而且是立刻吞了下去。如果有什么魔咒的话,那么魔咒被小蝰蛇打破了。在那之后,一切恢复了正常。所有老鼠都以正常的速度消失在蝰蛇的食管里。
在我们这一行,狗常常被用来充当幼狮的乳母。尽管幼狮长大了,长得比养育它们的狗更大,也更危险,但是它们从不找母亲的麻烦,而狗的行为还是一直那么平和,它也从未失去对小狮崽的权威感。我们不得不竖起牌子,向游客解释,狗并不是给狮子的活食(就像我们不得不竖起牌子,指出犀牛是食草动物,它们不吃山羊)。
兽化论该如何解释?难道犀牛不能分辨大小,也不能分辨粗糙的皮和柔软的毛吗?难道海豚不清楚海豚长什么样吗?我相信以前我已经提到过答案,那就是那几分疯狂使动物走上了奇怪的却能挽救生命的道路。金色刺豚鼠和犀牛一样,需要伙伴。马戏团的狮子不愿意知道领头的是一个弱小的人;想象保证了它们安康的社会地位,避免充满暴力的无政府状态。至于幼狮,如果它们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一只狗,一定会吓得晕倒在地,因为那就意味着它们没有母亲,这对任何一只幼小的热血动物来说都是最最糟糕的事情。我敢保证即使是那条成年蝰蛇,当它吞下老鼠的时候,它那不发达的大脑的某个部分一定因为后悔而感到一阵难过,那是刚刚错过了某件更加重大的事情的感觉,是爬行动物的孤独而粗陋的现实中的一个想象的飞跃。
33
他给我看了家庭纪念册。先是结婚照。一个印度式的婚礼,带有明显的加拿大痕迹。一个更年轻的他,一个更年轻的她。他们去尼亚加拉瀑布度蜜月。玩得好极了。微笑能证明。我们回到从前。他在多伦多大学求学时代的照片:和朋友在一起;在圣迈克学院前;在他的房间里;排灯节时在芝兰街上;身穿白色长袍在圣巴兹尔教堂里读经;身穿另一种白色长袍在动物学系实验室里;在毕业典礼上。每次都在微笑,但他的眼睛却述说了另一个故事。
在巴西拍的照片,上面有许多原产地的树懒。
翻过一页,我们跃过了太平洋——关于那段生活几乎没有任何记录。他告诉我说照相机的确经常喀嚓喀嚓地拍——在所有通常被认为重要的场合上——但是所有的照片都弄丢了。很少的几张是玛玛吉事后搜集了邮寄过来的。
有一张照片是一位大人物参观动物园时拍的。黑白两色向我展示了另一个世界。照片上挤满了人。一位联合王国内阁阁员是大家关注的焦点。背景有一只长颈鹿。在这群人边上,我认出了比现在年轻的阿迪鲁巴萨米先生。
“玛玛吉?”我指着那个人问。
“是的。”他说。
阁员身边有一个人,戴着角质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他看上去有可能是帕特尔先生,他的脸比他儿子的脸圆一些。
“这是你父亲吗?”我问。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是谁。”
几秒钟的停顿。他说:“照相的是我父亲。”
这一页还有一张集体照,上面大多数是学生。他轻轻拍了拍照片。
“那是理查德·帕克。”他说。
我十分惊讶。我仔细地看,努力想从他的外表看出他的性格。不幸的是,这张照片还是黑白的,而且聚焦有些不准。一张在幸福的日子里拍的照片,很随意。理查德·帕克在看着别处。他甚至没有意识到有人正在给他拍照。
旁边一页被一张奥罗宾多静修处游泳池的彩色照片占满了。这是一座很大的可爱的室外游泳池,池水清澈,闪耀着光亮,池底是蓝色的,很干净,旁边还连着一座跳水池。
下面一页是一张小修院学校前门的特写。一道拱门上写着学校的校训:Nil magnum nisi bonu(没有美德何来伟大。)
就这么多了。四张几乎不相关的照片是对整个童年的纪念。
他变得严肃起来。
“最糟糕的是,”他说,“我已经几乎记不起来母亲的模样了。我能在心里看见她,但她的形象一闪即逝。我刚要好好看看她,她便消失了。她的声音也是一样。如果我再一次在大街上看见她,一切都会回来的。但那不可能发生。记不住自己母亲的模样是一件非常令人伤心的事。”
他合上了纪念册。
34
父亲说:“我们要像哥伦布一样航行!”
“他希望能发现印度。”我生气地指出。
我们卖了动物园,卖了所有家当。到一个新的国家去,开始新的生活。除了能保证我们有一个幸福的未来,这笔买卖还能支付我们的移民费用,并且还能节余一大笔钱,让我们可以在加拿大有一个崭新的开始(尽管现在回想起来,这笔钱少得可笑——钱让我们变得多么盲目啊)。我们可以把动物卖给印度的动物园,但是美洲的动物园愿意出更高的价钱。CITES,也就是“国际濒危动物交易公约”,刚刚生效,交易捕获的野生动物的窗口被砰地关上了。现在,动物园的未来就取决于其他动物园了。本地治里动物园恰好在合适的时候关了门。很多动物园都抢着要买我们的动物。最后的买家有几家动物园,主要是芝加哥的林肯公园动物园和即将开门的明尼苏达动物园,但是剩下来的动物会被卖到洛杉矶、路易维尔、俄克拉何马城和辛辛那提。
还有两只动物正被运往加拿大动物园。这就是拉维和我的感觉。我们不想去。我们不想住在一个刮大风、冬天的温度在华氏零下200度的国家。板球世界的地图上没有加拿大。出发前的准备工作要花很多时间,这使离别变得容易——就让我们习惯离别这个概念而言。我们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做准备。我不是说为我们自己。我是说为动物。考虑到动物没有衣服、鞋袜、亚麻床单、家具、厨房用品、化妆品也能过;考虑到国籍对它们毫无意义;考虑到它们一点儿也不在乎护照、钱、就业前景、学校、住房的费用、健康设施——简短地说,考虑到它们的生活如此轻松,而要搬动它们却如此困难,真是令人惊讶。搬动一座动物园就像搬动一座城市。
书面工作十分繁重。贴邮票用去了好几升胶水。“亲爱的某某先生”写了好几百遍。有人给出了报价。听见叹息。表示疑惑。经过讨价还价的过程。决定被呈报上去,让上面做决定。双方同意了一个价格。交易敲定了。在虚线处签了名。接受祝贺。开了血统证明。开了健康证明。开了出口许可证。开了进口许可证。弄清了检疫隔离规定。安排好了运输。打电话花了一大笔钱。买卖一只鼩鼱需要的文件比一头大象还重,买卖一头大象所需要的文件比一条鲸鱼还重,你永远都不要试图去买卖一条鲸鱼,永远不要。这在动物园经营行业真是一个笑话,一个令人疲倦的笑话。似乎有一队吹毛求疵的官僚从本地治里排到德里,再到华盛顿,最后到明尼苏达,每个官僚都有表格,有问题,有犹豫。把动物运到月球上也不会比这更复杂了。父亲几乎把头上的每一根头发都扯了下来,而且很多次都差点儿要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