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诺!”我向他大喊,但他没有听到。周围太过喧闹,而他又离得太远。
我再次大喊:“阿尔诺!”附近的人纷纷转头朝我看来,我文雅的语调让他们起了疑心。
我无助地看着那位老人跑到城垛边上,纵身一跃。
那是信仰之跃。刺客的信仰之跃。这么说那就是皮埃尔·贝莱克。阿尔诺犹豫了片刻,然后果然也照做了。又是一次信仰之跃。
他已经是他们的一员了。
我转身飞奔。我需要快点赶回家里,遣散仆人们。让他们在卷入麻烦之前逃到安全的地方。
人群开始离开巴士底狱,前往市政厅。我已经听说巴黎商会的负责人,雅克·德·弗莱塞勒在市政厅的台阶上遇害,他的脑袋被人砍下,正在游街示众。
我的胃开始翻腾。店铺和房屋在焚烧。我听到了砸碎玻璃的声音,看到人们抱着偷来的商品飞奔。巴黎的食物匮乏已经持续了几个星期。我们在庄园和宅邸里不愁吃穿,但平民们一直在挨饿。街上的民兵一直在阻止大规模的抢掠,可现在,他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离开圣安托万街以后,人流开始稀疏,街上也出现了马车和货车,车上大都是想要逃离动乱的市民。他们忙着把财物抬上他们能找到的任何交通工具,然后不顾一切地逃亡。大多数车辆都没能引起注意,但我看到那辆两匹马拉的大型马车,外加坐在马车前方、身穿制服的马夫时,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我看着它在街上缓缓前进的样子,立刻明白,车里的人这是在自找麻烦。
那辆马车太显眼了。就好像光是华丽的车身还不够激怒这群暴民似的,那个马夫竟然还大喊要旁观者让路,还挥舞马鞭,就像要赶走一群飞虫,而坐在车窗边的那个面色红润的贵族女子还挥舞着手帕,鼓励着他。
他们的傲慢和愚蠢令人惊叹:即便是血管里流淌着贵族血液的我,看到人群对他们不屑一顾的时候,也在心底暗自叫好。
但下一瞬间,暴民就扑向了他们。场面迅速失控,愤怒的人群开始摇晃车身。
我考虑过上前伸出援手,但我清楚,这么做就等于宣判了自己的死刑。我只能看着那马夫被人拖下马车,开始殴打。
这并不是他应得的惩罚。没有人应该被一群暴民殴打,因为这样的殴打毫无顾忌而又恶毒,而且驱使着他们的是纯粹的嗜血欲望。即便如此,他也是坐视自己落到了这步田地。整个巴黎的人都知道巴士底狱陷落了。旧制度早已开始破碎,但在今天早上,它彻底崩塌了。只有疯子才会假装不知道。或者,以他的情况来说,是想要自杀的人。
车夫逃跑了。与此同时,一部分人爬上车顶,拉开行李箱,将衣物扔下车去,寻找着值钱的东西。车门被人拉开,有个不断抗议的女人被他们拉出车厢。某个示威者朝她的屁股踢了一脚,让她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而人群顿时哄然大笑。
马车里传来一声抗议:“这算什么意思?”听到那种熟悉的贵族式口气,我的心又向下沉了一点儿。他真有那么蠢么?他和他的同类已经没资格再用这种口气了,他真的蠢到不明白么?他和他的同类已经不再掌权了。
他们把他拖出车厢时,我听着了他的衣服撕破的声音。他的妻子正尖叫着在街上狂奔,一路上不时被人踢几下屁股,而我很好奇她要怎么在和她印象中天差地别的巴黎靠自己谋生。我怀疑她连今天都撑不过去。
我继续前行,心中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更多的趁火打劫者正从大路两边的房屋中涌出。我能听到毛瑟枪的枪声,以及玻璃碎裂的声音,还有那些劫掠者为所欲为时的欢呼,以及受害者沮丧的尖叫。
此时我跑了起来,手握弯刀,准备面对阻挡在我和我的宅邸之间的任何人。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我祈祷仆人们都已散去,而那些暴民尚未赶到我的宅邸。我心里想的只有我的行李箱。里面装着海瑟姆·肯威的信,以及珍妮·斯科特给我的那条项链。还有我收藏了许多年的小饰品,它们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赶到铁门边的时候,我看到了管家皮埃尔,他站在那里,将自己的行李箱抱在胸前,一边左右张望。
“感谢上帝,小姐。”看到我以后,他说。我的目光看向他身后,从庭院一直看向宅邸的正门。
我看到庭院的地上到处散落着我的私人物品。宅邸的正门敞开着,我能看到内部遭受的破坏。我的家被人洗劫了。
“那些暴民冲进来,然后几分钟之内就离开了,”皮埃尔气喘吁吁地说,“我们钉好了门窗,还挂上了锁,但他们抓住了园丁亨利,威胁我们打开门,不然就杀了他。我们别无选择,小姐。”
我点点头,脑子里想的只有自己卧室里的行李箱。一部分的我很想直接冲过去,而另一部分的我希望先处理好眼前的事。
“你做得完全正确,”我安慰他说,“你自己的东西还好吧?”
他抬起手里的箱子。“都在这儿了。”
“不管怎么说,你肯定都受了不小的惊吓。你该走了。眼下可不是和贵族结伴的好时机。回凡尔赛去,我们会确保给你应有的补偿的。”
“那您呢,小姐?您不回凡尔赛么?”
我面对着那栋宅邸,硬着心肠看着我家族的财产被人像垃圾那样随处乱丢。我认出了一条属于我母亲的裙子。这么说他们去过楼上,也翻过我的卧室了。
我指了指自己的弯刀。“我得进去。”我说。
“不,小姐,这可不行,”皮埃尔说,“屋子里还有几个强盗,他们喝得烂醉,正在寻找其他可以偷的东西。”
“所以我才必须进去。为了阻止他们。”
“可他们都有武器,小姐。”
“我也一样。”
“可他们既醉又凶狠。”
“噢,我既生气又凶狠。在这点上我强过他们,”我看着他,“好了,快走吧。”
他并不是真心想留下的。皮埃尔是个好人,但他对我的忠诚也只到这种程度而已。他会抵抗那些强盗——但不会拼上性命。或许我该庆幸自己当时不在家里。有人会流血。无辜者也许会因此送命。
到了前门那里,我拔出了手枪。我用手肘把门推开了些,悄悄钻进门廊。
这里一片狼藉。翻倒的桌子。砸碎的花瓶。
到处都是他们丢弃不要的战利品。不远处有个脸朝下呼呼大睡的醉汉。还有一个瘫倒在对面的角落,下巴枕着自己的胸口,手里拿着一只空酒瓶。通向酒窖的门开着,我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举起手枪。我竖起耳朵,却没听到任何动静,又用脚踢了踢旁边那个醉汉,而他的回应是一阵更加响亮的鼾声。没错,他喝醉了。但并不凶狠。他在门边的那个朋友也一样。
除了鼾声以外,底楼寂静无声。我走到通向楼下的楼梯边,再次竖起耳朵,但还是什么都听不见。
皮埃尔说得没错:这些强盗的确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洗劫了酒窖和食品储藏室,无疑还有餐具室的银器。我的家只是他们抢掠途中的一站而已。
现在该去楼上了。我回到门厅,爬上楼梯,径直朝着我的卧室走去,发现那里和宅邸的其余部分一样遭受了洗劫。他们找到了我的行李箱,但显然觉得里面的东西根本不值钱,所以只是把那些东西全部丢在地上。我把弯刀收回鞘里,把手枪塞回皮套,然后跪了下来,收拢信件,然后放进行李箱里。谢天谢地,那条项链放在行李箱的最底下;他们完全没发现。我小心翼翼地把书信放在那些饰品上,抚平起皱的信纸,然后摆放整齐。做完做些以后,我锁上了行李箱。等我把家里清理干净以后,这口箱子得送到皇家学校去保管才行。
我意识到自己的腿开始发麻,于是站起身来,坐到床位,开始思考。我心里想的只有关上大门,缩进某个角落,避免和任何人交流。或许这就是我把皮埃尔送走的真正原因。我的家遭受的抢掠给了我继续哀悼的理由,而我想要独自哀悼。
我站起身,走到一楼和二楼间的楼梯平台上,看向下方的门廊。这里唯一的声音只有从屋外的街上传来的模糊喧闹,但光线开始变暗了。天渐渐黑了,而我需要点亮几支蜡烛。但首先,我得赶走那些不速之客。
我走到楼梯底下的时候,睡在门边的那人似乎清醒了一点。
“如果你醒了,那么我建议你快点离开,”我的声音在门厅里回荡,“如果你还没醒,那我就要踢你的卵蛋,直到你醒过来为止了。”
他试着抬头眨眼,仿佛在渐渐恢复意识,并且试图回忆自己身在何处,又是怎么来到这儿的。他的一条胳膊压在身后,而他呻吟着翻过身,试图抽出那条手臂。
然后他爬起身来,关上了门。
我没说错。他爬起身来,关上了门。
我花了整整一秒钟才明白过来。问题在于:一个刚才还躺在我家门廊上、烂醉如泥的男人,为什么起身时丝毫没有立足不稳的样子,关门的动作也如此流畅?他是怎么做到的?
答案就是,他没有醉。他一直都没醉过。而他压在身下的是一把手枪,此时漫不经心地抬起,对准了我。
该死。
我迅速转身,恰好看到第二个醉汉也奇迹般地恢复了清醒,站起身来。他的手里也拿着一把手枪。我被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