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是你诚挚的朋友,珍妮·斯科特
1789年7月14日
我穿行于巴黎的街巷,而这座城市已经彻底陷入了骚乱。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超过两周,两千名国王的士兵赶来稳定局势,同时也是为了威胁米拉波伯爵和他那些第三阶级代表。随后,国王宣布罢免他的财政大臣雅克·奈克尔——那位许多人心目中的法兰西人民的救星——而叛乱的爆发也更频繁了。
几天前,修道院监狱遭受了攻击,袭击者救出了那些不愿向示威者开枪而被关押的卫兵。现在这世道,就连普通士兵都宁愿效忠人民而非国王。国民议会——现在他们自称为“立法议会”——看起来已经掌控了权力。他们还制作了自己的旗帜:一面如今随处可见的三色旗。如果说有什么象征了国民议会迅速增长的权力,那就是这面旗帜了。
在修道院监狱暴动以后,巴黎的街头就充斥着手持武装的人。一万三千人加入了民兵部队:他们在街上四处游荡,寻找武器,“搜寻武装”的旋律越来越响亮,也越来越急切。这天早上,它奏出了最强音。
民兵部队在清晨时分突袭了荣军院,拿到了毛瑟枪——而且据说数以万计。但他们没有火药,于是目前他们需要的就是火药。他们要的火药又在哪儿呢?
巴士底狱。那儿正是我要去的地方。清晨的巴黎弥漫着压抑过的愤怒和复仇欲望。这儿不宜久留。
我匆匆穿过街道,同时四下张望。我起初并没有发现,但我随即注意到,那些人群看似杂乱无章,实际上却分成清晰的两种:一种人或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动乱做准备,在保护自己、家人和财产;或是试图逃离动乱,想要避免冲突;或是我这样、担心自己会成为动乱目标的人。
另一种就是那些刻意想要挑起动乱的人。
这两种人的不同点又在哪里呢?武器。运送——我看到人们高举着干草叉、斧子和木棍——以及寻找武器。耳语变成了叫喊,继而转变成喧嚣。
毛瑟枪在哪儿?手枪在哪儿?火药在哪儿?整个巴黎就像个火药桶。
这一切真的可能避免吗?我很怀疑。我们——圣殿骑士团——真的能避免我们深爱的祖国陷入如此可怕的境地么?我们正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而悬崖下是没有人想象过的剧变。
我听到了叫喊声——“自由!”的口号声中夹杂着抱怨声,以及四散逃窜的家畜的叫唤声。
恐慌的车夫驱赶着连连喷着鼻息的马儿,以危险的速度穿过拥挤的街道。牧人努力把受惊的家畜带去安全的地方。新鲜的粪便气味弥漫在空气里,但除此之外,巴黎的空气还有另一种气味。叛乱的气味。不,不是叛乱,而是革命。
可我为什么要站在街上,而不是帮助仆人钉好拉·塞尔宅邸的门窗?
因为阿尔诺。因为尽管我怨恨阿尔诺,我也不能坐视不理——尤其是他有危险的时候。事实在于,在收到珍妮·斯科特的信以后,我什么都没做。如果韦瑟罗尔先生和我父母知道这件事,他们会作何感想?我,作为圣殿骑士——不,是圣殿骑士团的大团长——知道我们中的一员即将被刺客发现,却选择袖手旁观?我不但没去救人,反而每天都像个孤单又古怪的老寡妇那样,在自己冷清的宅邸里鬼鬼祟祟地转悠?
我得说,对女孩来说,没有比叛乱更大的动力了。我对阿尔诺的感觉没变——不是说我突然不恨他没能送到那封信了——但我还是想赶在那些暴民之前找到他。
我希望自己比他们先赶到,但在冲向圣安东尼街的时候,我发现那群人和我方向相同,而我显然不在人群的最前方;我身在其中,周围是成群结队的民兵、革命党人和衣着五颜六色的商人,他们挥舞着武器和旗帜,朝着国王暴政最大的象征——巴士底狱——冲去。
我在心里暗暗咒骂,明白自己太迟了。但我仍然跟随着他们,同时尽可能穿过人群,朝着队伍的最前方靠近。等到巴士底狱的塔楼和壁垒出现在远处的视野里,人群突然放慢了脚步,接着有人喊了一声。街上出现了一辆装满毛瑟枪的货车,多半是刚从军械库抢过来的,几个男人和女人开始把那些武器递向无数只伸长的手。气氛甚至算得上欢快。他们觉得一切都轻而易举。
我挤向前去,穿过几乎水泄不通的人群,对他们的抱怨声充耳不闻。另一边的人群没有那么密集,但在这时候,我看到有人正沿着大路推着一门加农炮。搬运它的是几个步行的人,有些身穿制服,有些做革命党人打扮,就在我好奇的时候,有人大喊道:“法兰西近卫军来了!”我当然听说过士兵反抗指挥官的故事:据说那些人早就被斩首示众了。
就在不远处,我看到一位衣冠楚楚的绅士也听到了这句话。他和我迅速对视了一眼,我能看到他眼里的惊恐。他跟我考虑的是同一件事:他还安全么?这些革命党人究竟会做到什么程度?说到底,他们的行为得到了许多贵族和其他阶级成员的支持,米拉波本人也是个贵族。但在动乱的时候,这些真的有意义吗?在复仇的时候,他们还能分得清贵族和贵族的不同么?
在我赶到之前,巴士底狱的战斗就开始了。靠近那座监狱的时候,我听说国民议会的一位代表受邀入内,去和监狱长德·劳内商谈条件。然而,那位代表已经在里面待了三个钟头,吃着早餐,而外面的人群也越来越焦躁。在此期间,某位示威者从一家香水店的屋顶爬到了控制吊桥的铁链上,开始着手锯断链条,就在我终于能看到巴士底狱的全貌时,链条断了,吊桥在巨响声中落下,几乎让大地都为之震颤。
我们都看到,吊桥落在了下面的某个人身上。那个倒霉蛋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上一秒他还站在护城河的河堤上,挥舞着毛瑟枪,催促着别人放下吊桥,而下一秒钟,他就消失在一团血雾里,扭曲的四肢弯曲成可怕的角度,从吊桥的桥板下伸出。
人群发出响亮的欢呼声。与放下吊桥的伟大胜利相比,这条不幸消亡的性命根本微不足道。下一个瞬间,人群便从吊桥上蜂拥而过,冲进了巴士底狱的外部庭院。
回应随即到来。我听到城垛上传来一声呐喊,然后是毛瑟枪如同雷鸣般的枪声,城垛上随即升起一股烟雾。
下方的我们俯身寻找着掩体,而毛瑟枪的弹丸呼啸着打在我们周围的石头和卵石地面上,尖叫声此起彼伏。但这并不足以让人群退缩。这一枪就像是捅了马蜂窝,不但无法阻止示威者,反而让他们更加愤怒。也更加坚定。
况且他们还有加农炮。
“开火!”不远处传来一声呐喊。我看到那些加农炮的炮口冒出一团团烟雾,而炮火开始撕扯巴士底狱的围墙。更多手持武器的人冲进了监狱。他们头顶的毛瑟枪口就像刺猬背上的尖刺。
民兵们控制了我们周围的建筑物,烟雾从窗口涌出。我听说监狱长的住处也着了火。火药的气味混合着烟味。巴士底狱传来另一声呐喊,第二轮炮火袭来,而我蹲伏在一堵矮小的石墙后面。我的周围到处都是尖叫声。
在此期间,人们穿过了第二座吊桥,正试图越过一条护城河。他们开始搬运木板,用来架起通往监狱内部的桥梁。这座桥很快就要完工了。
枪声再次响起。示威者们回以炮火。碎石在我们的周围不断落下。
阿尔诺就在里面的什么地方。我拔出剑来,加入了冲进监狱内部的人群。
我们头顶的毛瑟枪声停止了,这场战斗胜利了。我瞥见了监狱长德·劳内。他被人逮捕,据说他们要把他带去巴黎市政厅。
我容许自己稍稍放下了心。这场革命维持着理智,没有人会为杀戮而杀戮。
但我错了。一声叫喊响起。德·劳内愚蠢地踢了人群中的某人一脚,而那人愤怒地扑上前去,捅了他一刀。试图保护德·劳内的士兵们被人群推开,而他消失在沸腾的人群之下。我看到抬起又落下的刀刃,喷涌而出的鲜血,然后是仿佛受伤野兽般的长长惨叫。
我突然听到了欢呼声,然后有人举起了一根长矛。矛尖上是德·劳内的头颅,他脖颈的伤口参差不齐,鲜血淋漓,眼窝里的眼球也翻了白。
人们叫嚣和呼喊,抬起他们沾染鲜血的面孔,快活地审视自己的战利品,然后炫耀式地穿过木板桥和吊桥,跨过那个被吊桥压碎的倒霉蛋的尸体,走向巴黎的街道,用这颗头颅煽动更多的血腥与野蛮之举。
而在此时此刻,我明白,这就是我们的末日。对法兰西的每一个贵族来说,末日到来了。无论我们是否同情他们的境遇,结果都一样。即使我们时常讨论改变的必要;即便我们同意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奢靡生活令人厌恶,而国王既贪婪又无能;即使我们支持第三阶级和国民议会,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从这一刻起,我们没有一个人会是安全的:在那些暴民的眼里,我们不是压迫者,就是压迫者的同党,而现在当家作主的人是他们。
我听到了又一阵尖叫声,那代表他们在对巴士底狱的另外几名守卫实施私刑。接下来,我看到了一位囚犯:那是个虚弱的老人,正被人扶着走下监狱门外的台阶。接着,伴随着复杂的情绪——其中包含了感激、爱意和怨恨——我看到阿尔诺出现在城垛上。他的身边是另一位老人,两人正朝着这座要塞的另一边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