碟形世界5:实习女巫和午夜之袍——BY:特里·普拉切特
曾经属于麦金托什的那具身体此刻也在夜色中奔跑着。它满身痛楚。鬼魅人才不管这些呢,反正疼的又不是他。它的筋肉被剧痛折磨着,他却没有丝毫的感觉。撼动了钢铁栅栏的手指上鲜血淋漓,也与他无关——他可没有什么血可流。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拥有身体是什么时候了。身体这种烂东西,必须进食喝水,这一点挺烦的。一具身体很快就会丧失利用价值。不过一般来说,这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反正他能找到新的宿主——那些满怀怨毒和嫉妒的心灵都会接纳他。只要他别太大意,动作快一点,就不会出闪失。这是最重要的。此刻,在这荒郊野外的路上,一时也找不到下一个合适的宿主。这具身体就先凑合用着吧。他很不情愿地允许身体停在一个池塘边,喝了几口浑水。水里有好多青蛙,这倒也没什么,反正身体也要吃点东西,不是吗?
第十三章?白色的寿布抖起来
城堡的黑白客房里摆着一张正式的床,这比地牢实在强多了,只是蒂凡尼仍然有点想念那些温和地打着嗝儿的山羊。
她又梦到火了。还有人在暗中观察她。她能感觉出这一点,她还知道这一次观察她的不是山羊,是她的内心世界在被谁窥视着。不过这窥视并不是恶意的,而是有人在照看她。梦中的火熊熊燃烧,一个黑影把火焰往旁边一拉,就像拉开一面窗帘,然后蒂凡尼就看到一只野兔蹲在那个黑影旁边,像一只宠物依傍着主人。野兔和蒂凡尼四目相对,然后它跳进了火里。然后蒂凡尼心里就明白了。
有人敲响了房门。蒂凡尼突然醒了:“谁?”
厚厚的门那边,一个声音说:“遗忘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
她几乎不用想,就回答说:“是那炎炎夏日,风在枯萎的草丛中吹过的声音。”
“是啊,我也觉得差不多就是这样。”普莱斯顿的声音在门那边说,“好啦,小姐,我来是想告诉你,楼下有好多人在等着你呢,女巫出场的时候到了。”
这是一个举行葬礼的好日子,蒂凡尼一边想着,一边从城堡窄窄的窗户向外望去。葬礼不要赶上下雨天才好,因为一下雨,人们的心情就会更加愁闷。每逢葬礼她都要尽力让自己想开一些。人活过,然后死了,死后还被铭记着,这有点像冬天总是跟在夏天的后面,还是挺不错的。葬礼上当然会有眼泪,但那是属于生者的,已经离去的人不需要它们。
仆人们都起得很早,大厅里摆起了长桌,所有的来客都可以坐下来吃一顿早饭。这是传统,不管你有钱没钱,也不论你身份如何,都可以来享用葬礼日的早餐。这么做是为了对老男爵表达最后的敬意。大概也是为了不辜负这顿好饭,大厅里早已挤满了人。公爵夫人也在,穿着一身黑袍,那黑色比蒂凡尼见过的所有黑色都黑,黑衣服上还熠熠生辉。普通女巫穿的黑袍服,通常只在理论上来讲是黑的。事实上,它经常是灰扑扑的,膝盖那个地方很可能打着补丁,下摆的边缘也磨损了。还有就是因为穿了又穿、洗了又洗……整体都要磨穿了。这种衣服就是典型的工作服。你没法想象公爵夫人穿着这样一身衣服给人接生……蒂凡尼眨了眨眼睛,不,她能想象那种画面:如果情况紧急,公爵夫人也是会出面主持接生事宜的。不过,当然了,她肯定还会是那副抱怨不断,对着别人发号施令的样子——她的办事风格就是如此嘛。
蒂凡尼又眨了眨眼睛。她的头脑忽然异常清醒。整个世界都变得很好理解,只是有点脆弱,仿佛咔嚓一声就会破裂,就像那个镜子球一样。
“早上好,小姐!”说话的是安珀。她身后,她的双亲都在。农夫派迪看样子像是梳洗了一番,他站在那里,挺不好意思的。他显然想不出该说点什么。蒂凡尼也想不出。
大门口的人群一阵骚动,罗兰匆匆赶过去,随后又偕同兰克里的维伦斯国王和玛格丽特王后走了回来。蒂凡尼以前见过他们两个。只要你在兰克里,就免不了会见到他们。兰克里是个小王国,每当你想起威得韦克斯奶奶也住在那里的时候,你就觉得它更小了。
威得韦克斯奶奶也来了,真的,她就在那里,肩上卧着白猫“那谁”,好像戴了一条围脖。她是站在国王夫妇背后的,从她身后又传来一个响亮的、欢快的声音:“我看到你啦,蒂凡尼!你还好吧?肚子上还起疹子吗?”听到这搞笑的问话你就要往下看了,然后就会看到因为身材矮小而完全被挡住的奥格奶奶,有人说她比威得韦克斯奶奶还聪明,至少她聪明得能让威得韦克斯奶奶发现不了这一点。
蒂凡尼按照老规矩向她们鞠躬致敬。她想,她们也在这里聚首了,不容易哟。她对威得韦克斯奶奶笑了笑,说:“见到您很高兴,威得韦克斯奶奶,还让我感觉有那么一丁点儿意外呢。”
威得韦克斯奶奶瞪着她不说话,倒是奥格奶奶开了口:“从兰克里到白垩地真够远的,坐了一路的车,颠死我了。所以我们两个决定,回程的时候,还是我们用扫帚捎上玛格丽特和她丈夫比较好。”
也许是蒂凡尼想多了,但她觉得奥格奶奶的话是刻意想出来说给她听的。就好像在背诵什么脚本一样。
算了,别想了,反正现在也没有时间闲谈。国王的到来让大厅里的气氛“嗖”的一下发生了改变。蒂凡尼看到了那位艾格牧师,他穿着一身黑白相间的长袍。蒂凡尼正了正自己的尖帽子,向他走去。他好像很欢迎她的靠近,对她感激地一笑。
“啊,一个女巫,我说得没错吧。”
“没错,尖帽子总是有点暴露身份的。”她说。
“可是,我看你没有穿黑袍服……”
蒂凡尼听出了他声音末尾的疑问语气:“等我年纪再长些,我就会穿上午夜那样漆黑的衣服了。”
“唔,那是极好的。”牧师说,“我看你现在还穿着彩色的衣服。这一身有绿色、蓝色和白色,让我忍不住想到丘陵地区的草地、蓝天和白云!”
蒂凡尼对他有点刮目相看了:“听你说话,我觉得你对女巫不是特别仇视呢,你不想把我们都抓起来?”她自己也觉得这么问有点傻,但她实在顾不了那么多了。
艾格牧师摇了摇头:“我对你保证,小姐,在好几百年间,欧姆教廷都没有跟女巫特别过不去的!可惜有些人记忆力太好,还记得太久以前的事。其实只不过是几年前,我们著名的奥茨牧师还在他的名作《群山圣约》中说过,那些被称为女巫的女性其实仁慈而又务实,是先知布鲁莎精神的完美体现。我觉得他说得很好。你是不是也这么看呢?”
蒂凡尼对他摆出了自己最甜美的微笑——它其实也不是很甜美,不管她怎么努力,她从来都没有掌握过甜美的真谛。
“这些事情,我们必须想清楚,对不对?”艾格牧师又说。
她吸了吸鼻子,除了剃须膏的味道,没有闻到别的气味。尽管如此,她还是决定要小心一点。
这算是一次成功的葬礼。根据蒂凡尼的观点,成功葬礼的先决条件就是它的主角必须年事已高。她参加过好多(应该说太多)葬礼,主角都是小小年纪就被白色的寿衣包裹,让人感到很惋惜。白垩地的人很少用棺材,别的地方差不多也都是这样吧。木材太贵重了,埋在地底下烂掉实在可惜。对大多数人来说,有一块羊毛织成的白色寿布就足够了。这种东西制作容易,价格又不高,还有利于羊毛产业的发展。老男爵却与众不同,他将要在一座白色大理石棺里长眠。作为一个很务实的人,他在二十年前就把它设计出来并且主持完工了。石棺里铺着一块白色的寿布,因为直接躺在大理石上会有一点凉。
老男爵最终的归宿就是在这个石棺里了,只不过,唯有蒂凡尼才知道他真正去了哪里——他正跟他的父亲一起,在只剩麦茬的田野里漫步,田野上焚烧的是秸秆和野草,正是夏末美好的一天,时间封印了幸福,让那一刻永驻……
她忽然倒抽了一口气:“那幅画!”虽然她的声音很小,周围的人还是都转过脸来望着她。她不禁想:我多自私呀,竟然忘了那幅画!然后她又想,它应该还在吧?
大理石棺的顶盖“哐”的一声合上了,蒂凡尼永远也忘不了这个声响。她匆匆跑开,找到了布莱恩,他正在擤鼻子:当他抬起头来看着蒂凡尼的时候,他的眼圈是红的。
她轻轻地抓住他的胳膊,尽量平静地说:“老男爵生前住过的那个房间,现在还锁着吗?”
他一脸的茫然:“当然了!他的钱也都放到他办公室的大保险箱里去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原先他房间里有一件非常贵重的东西,是一个皮质的文件夹,它也被放到保险箱里去了吗?”
中士摇了摇头:“请你相信我,蒂凡尼,自从——”他犹豫了一下,“自从你那次遇到小麻烦之后,我就把那间房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清点了一遍,列了一份单子。然后每拿出去一件东西都要由我过目,我还要在笔记本里做记录。我用的是铅笔。”他追加了这么一句,为的是求得最大限度的精准,“我敢肯定,没有什么皮质文件夹被人拿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