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黑色网纱的女子:(突然清醒过来) 第二年的冬天,她们都有了下落。她们的下落都在一堆泥土里。
检察官:你是怎么知道她们下落的?
戴黑色网纱的女子:因为是我送她们走的……
检察官:你是十三个姑娘中的幸存者?
戴黑色面纱的女子:……(更加喑哑) 是的。
检察官:尊敬的法官,我没什么要说的了。
日方辩护律师走到戴黑网纱的女子面前。
书娟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戴黑色网纱的女子的肩膀。
书娟:(轻声地) 玉墨姐姐……
戴黑色网纱的女子:(转过头) 你叫谁?
书娟: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孟书娟!
戴黑色网纱的女子:(冷漠地摇摇头) 你认错人了。我从来没见过你。
书娟愣了。
戴黑色网纱的女子转过头,面对日方辩护律师。
日方辩护律师:吴女士,你刚才说,你是十三个姑娘中的幸存者?而十三个姑娘都是你亲自送走的?就是说,她们都死了?
检察官意识到什么,警惕地瞪大眼睛。
戴黑网纱的女子:是的。
日方辩护律师:她们是怎么死的?
戴黑网纱的女子:(声音平板单调) 给虐待死的,给作践死的,病死的,饿死的,忍受不住寻死的……她们都是爹妈的女儿,都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身子,一天要给糟蹋七八十趟,撕也能把皮肉撕烂扯碎……一个身子才有几斤几两血?经得住流淌多久?
书娟不寒而栗地看着她。
大法官的眼睛。
检察官的眼睛。
史密斯和贝克斯紧盯着戴黑网纱的女子。
中外记者们的笔在纸上沙沙地迅速记录。
黑岩始终呆呆注视前方,不为所动的脸微微动容,慢慢垂下目光。
日方辩护律师:请问这位吴女士,你是怎样见证她们死亡的?
戴黑网纱的女子:怎么见证的?……我亲眼看着她们从直着到横着,从热的到冷的;我给她们烧过纸、哭过丧,一年一度地祭拜她们,还要怎样见证?!
日方辩护律师:你是亲自见证她们死亡的?
戴黑网纱的女子:是的。
日方辩护律师:请你告诉我,日军从圣·玛德伦教堂带走多少个姑娘?
戴黑网纱的女子:十三个。
日方辩护律师:根据你刚才的证词,十三个姑娘都死了。
戴黑网纱的女子:是的,都死了。
日方辩护律师:(转向所有听众,大声地) 我们这里出现了最基本的算学错误……
检察官意识到辩护律师设了陷阱,一下子站起来。
检察官:尊敬的法官,我请求暂停一分钟……
史密斯和贝克斯警觉地对视一眼。
日方辩护律师也狠狠伸出一只手,似乎也要堵住检察官的嘴。
日方辩护律师:等一下!……(迅速转向戴黑网纱的女子) 我想提醒你一句,你向法庭起过誓,假如证词不实,甘愿服五年徒刑。刚才你告诉检察官先生,你是那十三个姑娘中的一个,现在你又说,十三个姑娘都死了。请问你是第几个姑娘?(听众顿时一片哑然) ……第十四个?尊敬的法官先生,我的提问完了。谢谢。
书娟焦急地看着被律师将了军的女子孤立地站在原地。
陪审席上的中外陪审团员们焦虑地注视着局势。
大厅里一下子哄乱起来,人们议论纷纷,交头接耳。渐渐地,所有声音归为一种难以化解的沉闷。
日方辩护律师:请问这位女士,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戴黑网纱的女子继续沉默。
大厅里更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日方辩护律师:谢谢法官!
书娟:等一下!我这里有证据!能证明这位女士的证词属实!
人们的目光立刻移到书娟身上。她飞快地用一把小钥匙打开旧皮箱……
监狱院子 日/外
孟繁明胡子拉碴的脸仰向高高的墙头。墙头上挂了个电喇叭,从里面传出法庭审判的实况。
书娟:(画外音) 我叫孟书娟,当年就是圣·玛德伦教会女中的学生……
喇叭里哄的一声——书娟的话在法庭的听众中引起了哗然……
正在放风的犯人们围着不大的院子踱步。
两个看守出现在台阶上,一个手里摇着一个铜铃。
看守甲:你们这些日本走狗,听到你们日本主子的下场了吧?……放风结束了,都回号子里去!……
犯人们无精打采地向监舍走去。只有孟繁明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仿佛没有听见看守的命令。
看守甲:323号!你耳朵眼里长草了,听不见命令?!
孟繁明仍然全神贯注地聆听着电喇叭里的声音。
两个看守冲过来,把孟往门内推搡,孟拼命挣扎:再让我听一会儿!……
法庭大厅 日/内
一架幻灯机“嚓嚓”地换片。机器旁边的地上,搁着书娟的那个旧皮箱。
在法官一侧拉开的一张银幕上,打出一张张取景角度古怪的照片。照片上一个个穿着艳丽的年轻女子,千姿百态,无拘无束……女子们各个角度的面孔和身段,最后镜头定格在一个回头顾盼的女子身上,她有着跟吴赵氏一模一样的肩膀、脖子、腰身;她的脸庞转向镜头,呈出四分之三的侧面,可以看出她正值青春楚楚动人的容颜。
书娟:这是她们刚到圣·玛德伦教堂逃难的时候。
戴黑网纱的女子打量着画面上的年轻女人,很难看出她是否动容。
书娟:那天是阳历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号早上。就是那天早上,我跟我同学头一次见到她们。
监狱院子 日/外
孟繁明:(祈求生命似的) 让我再听一会儿……
看守甲:听什么?毙了你的日本主子,就轮到你挨刀砍脑壳了!
孟繁明仍然竭尽全力挣扎:我女儿……她在法庭上作证!……你们行行好,让我听听她的声音……
看守乙突然掏出手枪,对准孟繁明的太阳穴。
孟繁明毫无惧色,继续挣扎。
看守乙勾动扳机,同时将枪口狠狠顶进孟的皮肉。
看守乙:回不回去?!
孟繁明:我要听我女儿的证词……
看守乙:你个狗汉奸!……
孟突然疯狂地瞪圆眼睛,扭曲的面孔涨得通红发紫。
孟繁明:我不是汉奸!
看守乙使劲转动手枪,枪口似乎要在孟的太阳穴上钻出洞来。
看守:是不是狗汉奸?!
孟繁明:(脸孔更加扭歪) 不是!
看守:再嘴硬我可要开枪了!……是不是汉奸?!
孟繁明的脸色由红而白,并瑟瑟发抖:不是。
看守乙:(声调讥讽地) 那就是说,政府都冤屈了你?
孟繁明不言声。
看守乙:怎么冤屈你的?
孟繁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看守乙在他的腿弯一顶,孟跪倒在地。同时枪响了。孟应声趴倒在地上,似乎中枪倒毙了。
看守乙回过头,见看守甲的手枪冲着天空——原来那一枪是作弄恐吓孟的。
看守乙:(踢了踢孟) 起来吧,看看吓出尿来没有。
孟像是真的死了,一丝生气也没有。
看守甲:(把枪收进枪套) 胆小如鼠,就配做汉奸。
孟繁明:(一动不动低声地) ……错了,我胆子还不如老鼠大。你们这种手段,小日本也对我动用过……假枪毙都能把我打死好几回,你们说我胆子小不小?要不是胆小,我敢在日本人修复的桥梁里用假水泥假钢筋,让他们的卡车坦克翻到水里?不是我胆小,我敢把那十几个女学生带出南京,带到后方?……
电喇叭里传出书娟的嗓音。
书娟:(画外音) 假如我父亲能出庭作证就好了……
孟繁明慢慢抬头,看着电喇叭。
法庭大厅 日/内
幻灯片一张张地出现。画面推出将要在我们的故事里出现的男女主人公。
现在的画面上,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和一个六十多岁、穿神父长袍的西方人。两人跪在地上,为一具血淋淋的尸体祈祷。
书娟:这是法比和英格曼神父,要是他们活到今天,也能提供最有力的证词,告诉你们大家,日军当时怎样逼迫他们交出我们这些女学生的……
又换了一张幻灯片,成了法比单人的正面特写。
戴黑网纱的女子隔着一层网纱阴影的主观视角:叫法比的中国男子从银幕上凝视着她。
法庭大门外 日/外
一辆福特轿车停在路边,一个戴眼镜的西方男子(威尔逊,53岁) 和中年女人走下车来,然后把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豆蔻,25岁) 从车里搀扶出来。
豆蔻步履幼稚,满脸是刀伤缝合后留下的疤痕,而在那疤痕累累的脸上,一双眼睛洁净天真,仿佛幼童。那个医生模样的中年妇女搀扶着她,艰难地在密实的人群里开路。
电喇叭里传出书娟的嗓音。
书娟:(画外音) 她们来圣·玛德伦教堂避难的早上,不止十三个人,是十五个人……
女医生:麻烦大家让一让,让这位证人借过一下……
豆蔻突然不愿意往前走了,向后挣扎着。
女医生:不怕,有威尔逊大夫在这儿……
豆蔻越发挣扎得厉害。
威尔逊:(哄慰地) 我们给日本兵都戴上铁铐了;我们不怕他们了,该他们怕我们了,啊。
法庭大厅 日/内
幻灯片上,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