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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日祭——BY:严歌苓





四十九日祭
作者:严歌苓
内容简介
故事从抗日战争时期南京失守开始,讲述了南京被日军侵占的四十九天里,在圣玛德伦教堂内神职人员、唱诗班女童、未及撤退的伤兵和前往教堂避难的一群风尘女子之间发生的生死传奇。原本泾渭分明老死不相往来的人群,在战火硝烟中因国难家仇结下性命契约;铁蹄下辗转求生的弱小逃亡者、危难关头不弃人间正义的人道主义者、舍生取义的慷慨赴死者??惨烈大时代中诸多小人物以鲜血热泪共同谱写了一曲生命祭歌。

序集

字幕:一九四六年八月
报纸批发点 破晓/外
青灰色的晨光里,一捆捆新印刷出来的报纸被抛入报贩的箩筐、三轮车斗……
一捆报纸的绳子被摔断,纸捆打开,一张报纸飞向空中。
首页的大标题为:日本战犯审判在东京和南京同时开庭。
某监狱 清晨/内
门上的一孔方窗咣当一声打开,从外面递进一个托盘,上面放了一碗稀粥、一小碟咸菜,碟子下压着一张报纸。
关押在监室内的人的背影:他匆忙接过托盘,但他并不急于吃饭,而是立刻抽出咸菜碟子下的报纸,打开。他从枕头旁边拿出一支袖珍电筒,照亮了报上黑岩的照片和一行标题:鲜为人知的大规模强奸,主谋之一于8月30号接受审判。
手电光移动着,我们和这个囚犯一块阅读着:“……三十五名重要证人将出庭作证。”
囚犯抬起头,我们看见一张布满哀愁和没刮胡须的脸庞。
他胸前挂了一块棉布标识,上面写着“323号,孟繁明”。
他慌忙站起身,敲打着监室的门。
门上的方窗开了,露出狱卒看不清眉目的头脸。
狱卒:干什么?
孟繁明:今天是几月几号?
狱卒:八月三十号。干什么?你个汉奸,算出狱的日子?没日子了!
孟繁明:(自语) 我女儿今天该从上海来了。
火车厢内 清晨/内
一张报纸铺在座椅前的小桌上,大标题:东京、南京大审判进入第二周……
一个年轻女子伏在报纸上睡着了。从半开的车窗口进来的风拂乱了她的短发,我们看不清她的脸容。她趴伏的胳膊挡住了大标题的后面几个字,从大标题下露出报纸余部,那是一张照片,照片右边,一行字迹介绍:“中国通黑岩久治将于8月30日被送上被告台……”
年轻女子的膝盖上放着一个老旧的小型皮箱。
皮箱特写:箱子上的一把铜锁随着列车行进的节奏微微晃动。
某老宅 清晨/内
光线不足的室内,镜子里投射的面孔几乎是昏暗的。随即我们看到了一个女子的背影,她用一把篦子慢慢地篦着长长的头发。然后她将头发挽起,我们发现这个背影极其苗条秀丽,一个永远处于妙龄的背影。
她簪好发髻,拿起梳妆台上的一顶西式仕女帽,戴在头上,又仔细将帽檐下一块网纱拉下来。
她向我们转过脸,拉开门,门外的晨光照在她脸上,只见她的眼睛在黑色网纱后面微微闪动,如同云雾遮掩的星光。
南京街道 日/外
囚车从一条横幅下穿过,白布横幅牵拉在街道两旁的梧桐树上,上面写有黑色大字:严惩日本战犯,为三十万死难的南京人讨还血债!
两辆押送犯人的囚车拉着警笛从街道上驶过来。
囚车无法以正常速度行驶,因为路边成千上万的老百姓不断向囚车拥去,呐喊控诉,有的人向铁皮车厢投掷瓦片、泥巴块,啐唾沫……
老太太:……你们也有今天啊!
女人:砍头的小日本,现世现报!
老头:千刀万剐小东洋!
中年男人:千刀万剐都便宜他们了!
我们在火车上看到的那个年轻女子(孟书娟,22岁) 挤在人群里。她修眉秀眼,短发齐耳,身上一件朴素清雅的月白泡泡纱旗袍,手拎那只老旧的小皮箱。
书娟企图在人群里开路,但只能被人群夹带着行进。她掏出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书娟:(向身边一个中年女子) 。请问,到中央高等法院怎么走?
中年女人:(回过身,打量着书娟) 你是旁听还是举证?
书娟:举证……
中年女人:日本战犯都开审半个月了,你还没找到法院?……(指着人头攒动的马路前方) 你就跟着人群走,走到挤不动的地方,就是法院大门……
南京街道 日/外
九、十点钟的太阳照着黄包车上坐的那个戴仕女帽、穿黑色香云纱旗袍的女子。她轻轻地用一把折扇扇着风。她单薄的肩膀、纤细的腰身、修长的脖子使她的背影显得优美出众。
太阳下,她仍然戴着那顶黑色的西式仕女帽,帽檐的黑色网纱把她整个脸容笼罩其中。
黄包车拐过弯,发现人群堵住了街道。
车夫焦急地回头,边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过不去!还要绕路!
戴黑网纱的女子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
车夫调转车头:审判战犯开庭都十几天了,马路上还是这么多人!
南京街道 日/外
一辆装着西瓜的马车停在路上,运瓜的小伙子看见囚车过来,拿起一个瓜,一拳打开。
囚车开过,半个熟透的西瓜砸在车帮上,鲜红的瓜汁和瓜瓤如同血和肉一般溅起。
囚车内 日/内
一块鲜红的瓜瓤从带铁栅栏的小窗口飞入,落在一个中年日本军官(黑岩久治,50岁出头) 的额头上,他无动于衷,血液般的瓜汁顺着他的脸流淌,滴落在他戴着手铐的手上,又从手铐落在他的脚镣上,他都无动于衷……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的军人,以呆滞的眼光看着一只苍蝇从铁栅栏的空隙飞入车厢,叮在黑岩脸上的西瓜汁上,黑岩仍然一动不动,任其放肆地在自己的五官上爬行。
苍蝇飞起……
咣当一声,年轻士兵猛地抬起戴镣铐的双手,将苍蝇抓握在手心里,使劲往地面上一摔,又狠狠跺在仍然挣扎的苍蝇身上。他慢慢抬起脚掌,苍蝇成了一摊微型糟粕……
黑岩慢慢把视线转到这个年轻士兵脸上,似乎认出了他。
闪回:一个十六岁的日本小兵哆嗦着举起刺刀,后面一个军曹飞起一脚,将他踢倒,小兵满是虚汗的脸,嘴唇不住地哆嗦……
闪回结束:小兵的脸容与年轻士兵重合。
黑岩:(古怪地一笑) (日语) 最终还是学会杀人了。
某高等法庭后院门 日/外
两辆浑身“挂彩”的囚车相继到达。
囚车后面的巷口刹那间黑了——一群中国老百姓沉默地拥到巷口,他们黑沉沉的影子遮没了流淌进巷口的早晨阳光。
老百姓朝刚停下的两辆囚车靠近,此刻没人叫喊,甚至没人说话,只是沉默地朝巷子纵深行进。正是他们的沉默让我们意识到,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从囚车上跳下来八个国民党军警,全副武装。
军警们也是同样沉默地挽起手臂,企图拦阻沉默而压抑的人群。
人群接近了军警,军人和百姓间几乎零距离了……
咣当一声,人群突然静止了:囚车的后挡板打开,接着是铁链碰撞的声音。
隔着十来米的距离,百姓们能看见两排军警队列中的一个个日本军官,他们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被去除了领章帽徽的军装。
静止了一刹那的人群突然大动起来。
被人群推搡的孟书娟突然定住目光:顺着她的视线,我们看见黑岩久治被押解着从囚车上下来。黑岩无意中回过头,跟书娟的目光碰遇,书娟眼中的神色远比仇恨深切、复杂。这眼神使黑岩内心战栗,眼睛在她脸容上逗留了一刻,脸上浮起回忆:这个年轻女子有些眼熟。
书娟看着黑岩被一个中国军警推了一下,跟随着被审判的战犯们走过。
法庭大门外 日/外
老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围在法庭外。通往大门的十多级台阶上挤满了人。
站在最里层的也是一列军警,满脸大汗,军装的前胸和肩膀被汗水洇湿。
书娟从台阶下挤开一条路,来到大门口。她把皮箱抱在怀里,对离她最近的一个军警:(急切地) 我是坐夜车从上海赶来的,带了重要证据!
一个军警少尉挤过来:证人证据都要先登记……
书娟被越挤越远,额头上的汗水把头发都打湿了。她把小皮箱举过头,一面企图跟少尉继续对话:在哪里登记?
军警少尉:各区都设有登记处。登记处会通知你哪天出庭作证。
书娟焦急地还想请求什么,台阶下传来急促的汽车喇叭声。书娟回过头,看见一辆福特轿车在台阶下的马路边刹住。两边车门同时打开,从车内下来了两个西方人:史密斯和贝克斯,曾经的国际安全区领导。
军警少尉:(对台阶上的人群喊话) 诸位乡亲父老,请大家让一让!让两位安全区国际委员到庭作证……
军警们敦促老百姓为两位西方证人让路,人群被迫向后退去。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两位西方人,大声打招呼。
某男人:史密斯先生,你还好吧?
史密斯向招呼他的人摆摆手。
某女人:贝克斯先生,可有拉贝主席的消息?
贝克斯悲哀地看了她一眼,无言以对,摇摇头。
人潮在两个西方人前面破开,又在他们背后迅速合拢。书娟越发被挤到后面。她从攒动的人缝中看着两位西方人拾级而上,进入法庭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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