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高坡上 日/外
卡车颠簸着从远处开来,开到坡顶停下。
第一辆卡车的司机跳下车,绕到另一边,打开门,从里面下来披着呢子斗篷的黑岩大佐。
他走到高坡边沿,向下面看着,江滩上铺满中国军人的尸体。他收回目光,脸上的表情像是在检视一项刚刚竣工的大工程。
坡顶上看去,太阳离开江面已经一竿高了。
从第一辆卡车上跳下荷枪实弹的日本兵。
第二辆卡车上载的是一群中国人,全都穿着统一的马甲,背后一个大字:殓。
黑岩戴雪白手套的手向身后打了个手势,一张地图及时地展开在他面前——两个参谋之类的年轻军官一左一右地为他拿着地图。
黑岩看了一会儿地图,用笔在地图上标记了一下。
黑岩:(日语) 这里土壤不错,含沙量高,所以比较松软。
一个年轻参谋看了他一眼,感到这位大佐的语调不合时宜,像一位地质学家或农业学者在谈论土地。
黑岩回过头,向卡车在野地上压出的车辙看去,再回过来看地图,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指着地图的标线:(日语) 而且,这里离市区远,有利于保密。(他似乎是在和自己商量) 土壤的含碱性要是理想的话,尸体应该在一年之后开始腐烂。
日本兵们已经排好队伍,在一声口令之下一起将三八枪的刺刀上到枪头上。
江滩 日/外
李全有睁大眼睛听着坡顶上的黑岩单调平板的日语。在他的位置,黑岩的声音听上去像在报伙食账单那样平常。
李全有:(耳语) 看来他们要再杀我们一回。要忍住疼,天塌了都不要动,忍住了,就能活下去,听见没有?
王浦生:(耳语) 听见了。
李全有:(耳语) 记着,你老哥我在你旁边。……(想了想) 不对,我这么大岁数了,你叫我大哥太便宜你龟儿了。该叫我大爷。记住,有你大爷在你旁边,啥都不要怕。
从高坡两边,下来了两队端枪的日本兵。
李全有:(耳语) 你不怕疼,疼就怕你。你不怕死,死就怕你。
王浦生把李全有每个字都听进去,嚼碎吞咽到记忆中。
江边高坡 日/外
从黑岩的视角,我们看见日本兵们用刺刀向中国战俘的尸体刺去。
他眼睛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在监督耕翻土地或者播种。
一个勤务兵拎着一个行军保温壶,取下上面的杯子,倒出热腾腾的茶,捧给黑岩。黑岩接过茶,深深地嗅了一下:(日语) 嗯,遗憾,去年的茶叶了。
他们身后,一个日本军曹在指挥中国收尸队进入工作。收尸队员们从卡车上卸下独轮车、铁锨和刨子以及镢头、扁担、箩筐等等。
江滩 日/外
一把刺刀插入一具尸体,又拔出来。
那把刺刀扎的并不是尸体,而是李全有。他的上半身压在一具尸体下面,仅是两条腿露在外面。
特写:剧痛使李全有的瞳仁散开了一会儿。
李全有的主观视角:眼前的一片昏晕的黑暗,随后光亮渐渐恢复。
向李全有突刺的是那个十七岁的小兵。他再次向李全有的身体举起枪刺,对准他大腿扎下。
特写:李全有牙齿啃进了泥土。
李全有的主观视角:眼前的黑暗更加浓重,并持续得比上次更长。
日本小兵第三次举起三八枪,军曹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
军曹:(日语) 好,先拿死的当靶子,多练练,刺活的你就不会腿软了。
日本小兵似乎为了向军曹显示自己的勇气,再次向李全有举起三八枪。
军曹:用力!
特写:李全有的牙齿深深啃入泥土。
李全有的主观视角:眼前完全一片漆黑,黑暗延续着……
镜头拉开,远处几个中国收尸队员喘息着将一具具尸体拖开。
一个翻译官在对他们下达命令:今天天黑之前,所有尸体必须掩埋完毕!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收尸队员(老陈) 慢慢举起右手。
翻译官:(转向老陈) 你想说什么?
老陈:这片滩地少说也有五六亩,就是用牛犁一遍,天黑之前也犁不完,慢说还要埋这六七千尸首。我们一共不到二十个人,明天天黑都干不完。
翻译官横跨过一具具尸体,阴沉地来到老陈面前,居心叵测地盯着老陈:干不完?
老陈刚想说话,被他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得贵轻轻推了一下。
翻译官:我问你呢,到底干得完干不完?
老陈不说话了,眼睛转向脚下一具被血泡透的尸体。
翻译官:我再说一遍,天黑之前,所有尸体都要灭迹。这是皇军的命令。今天天黑之前,皇军的长官要看到这里恢复成荒滩野地,一滴血都不要看见。
老陈低着头,看着猛烈的江风吹动着脚下那具尸体的头发——只有头发没染上血。
特写:李全有的牙齿慢慢松开泥土。他能听见翻译官和收尸队员的对话。
翻译:(画外音) 能不能干完?
收尸队员们回答得七零八落:能……能干……能完……
镜头再拉开:翻译官阴沉地看着这十多个中国男人:假如发现还有活着的,马上把他交给皇军。如果你们谁胆敢私自把他放走,皇军不会跟你们客气。
老陈抬起眼睛,正和翻译官的视线交锋。
翻译官:(阴沉地强调) 明白不明白?
老陈:明白。
所有收尸队员跟着老陈,都七七八八地回答:明白……
特写:李全有慢慢睁开眼睛,翻译官的话他一字也没漏听。
教堂/餐厅 日/内
放着隆重的银烛台的餐桌上十分不相称地摆着一盆土豆。
围着餐桌而坐的是女学生们,每人面前放着一个空盘子。
陈乔治从厨房通向餐厅的门进来,看见土豆仍是满满一盆,皱起眉头。
陈乔治:再不吃都凉了!
书娟:凉了更不吃了。
陈乔治:你们不饿?
徐小愚:饿,不过看见洋山芋就饱了。饱得肚子发胀,一张嘴就往外吐酸水。
苏菲:今天早上就吃的是洋山芋。
徐小愚:昨天晚上也吃的是洋山芋。
书娟:(英文) 不对。昨天晚上吃的不是洋山芋,是洋山芋汤。
刘安娜站起身,拿了一个土豆,放在自己盘子里。
陈乔治:我没办法,做汤要有蔬菜,Butter……
他发音不准的英文把黄油说得很可笑。
苏菲:(学他的口气) Butter。
几个女孩笑起来。
刘安娜:(假装不懂) Butter是什么东西?
陈乔治:Butter就是Butter嘛!
女孩们又大笑起来。
徐小愚:乔治说话跟五仁月饼一样,有咸的有甜的。
陈乔治:现在教堂添出这么多人口,没有蔬菜,也没有Butter!
书娟:添出那么多人,一张张血盆大嘴,接起来比阿顾的裤腰带还长。
她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陈乔治:孟书娟,你干什么?
书娟:(在门口站住,回过头) 这你都不晓得?绝食啊。你去告诉地窖里的女人,她们尽管敞开肚皮吃,我那份省给她们了。
刘安娜将土豆皮剥去,用刀子把土豆切开,叉起一块,送到嘴里。
徐小愚看着刘安娜,突然一瞪眼,装出夸张的呕吐声音,然后捂着嘴巴向门口冲去:我也绝食了!
苏菲也噘着嘴巴,站起来:还有我。
教堂/英格曼神父的卧室 日/内
陈乔治冒冒失失地闯进来,看着半躺在床上看书的英格曼:学生都绝食了!
英格曼吓一跳,浅色的眼睛从老花镜的上框瞪着他。
教堂/地窖 日/内
从一个透气孔看出去,能看见书娟和几个女同学踢毽子。一阵银白的烟雾把女孩们的身影变得朦胧了。
镜头拉回,我们看见在透气孔前抽烟同时观望书娟的是玉墨。
玉墨身后,几个姐妹把一个大锅盖反过来当桌面,在上面打麻将赢土豆。这是一群到哪里都能找乐,到哪里都能焕发生命活力的人。
秋水:哎,听说没有?这帮丫头都不吃洋山芋,今天都绝食了!
玉笙:小蹄子,金枝玉叶惯了,这时候还挑嘴!
红绫:(对天作揖) 老天爷,保佑她们天天绝食吧。
玉箫:红绫你出牌呀!
红绫一看玉箫出的牌,咧嘴笑了。
红绫:和了!
她咯咯直笑,把四个土豆从玉笙面前扒拉到自己面前,她自己已经有三四个土豆了。她抓起一个最大的土豆,连皮就啃,咀嚼香甜。
红绫:昨天到今天都是半饱,今天放开了吃,把肚子胀歪……这两个我吃不完,卖给你们哪个?
春池:你卖多少钱一个?
红绫:钱?钱我才不要呢。要买就拿你那对耳环来买。一对耳环,四个洋山芋。
她突然眼睛一瞪,黑眼球少,白眼球多,一手使劲撸着脖子。
玉笙哈哈大笑。
豆蔻:老天有眼,噎死这个发国难财的。
教堂/英格曼卧室 日/内
英格曼神父慢慢拉开衣柜的门,用手指拨拉着里面不多的几件衣服,多半是教袍,从正式到平常,使用于各种场合的教袍,他拿出一件比较新的黑袍子,慢慢地穿在身上。
法比走进来,看见英格曼穿上正式的袍子,十分惊讶。
法比:神父,您这是干吗?
英格曼:哦,去一趟安全区。
法比:满城都是日本兵,到处是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