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地窖 夜/内
玉墨和其他女人们围绕在小妹的铺边上,观望着威尔逊医生给小妹诊断。
法比手里举着一盏煤气灯,为威尔逊照明。
威尔逊转过身,从药箱里取出一个不锈钢小盒子,打开盒盖,拿出注射针管和针头,又开始勾兑药粉和注射液,他戴着口罩,眼神专注,旁若无人。
他跪在床铺边上,给小妹完成了注射,然后站起身,长出一口气。他从进了教堂到现在的一长串动作,这才是头一次停顿。
法比:(轻声地) (英文) 怎么样?
威尔逊:(轻声地) (英文) 比看上去还不妙。
法比:(轻声地) (英文) 会不会……
威尔逊:(轻声地) (英文) 会。就看今天一夜。如果明天早上她还活着,奇迹也许会发生。
教堂/地窖外的通气孔 夜/外
几个女学生围在透气孔旁边,向地窖里看去。
地窖提供的有限视野使她们看到马灯照耀下,人们慌乱紧张地移动,一会儿遮住了王小妹,一会儿又露出她的某个局部。从透出的任何局部看,王小妹都毫无生命迹象。
教堂/厨房门口 夜/外
威尔逊大夫和法比走出来。
玉墨:(画外音) 大夫!
威尔逊和法比回过头。玉墨、红绫、玉箫等跟出了厨房的门。
玉墨:大夫,小妹身上的伤,到底哪一处是致命的?
威尔逊:(犹豫一下) ……这么说吧,日本兵对她的摧残等于让她的身体经受了十次堕胎,然后引起大出血,又引起产褥热,接下去是乱七八糟一堆并发症……她还是个没有发育完全的小女孩!
玉墨眼睛潮湿了。
阴影里,书娟观察和聆听着他们的对话。即使她对威尔逊的比喻似懂非懂,她还是感到恐怖。
红绫:日本人也叫人?!活畜牲!
玉笙低声地抽泣起来。
威尔逊:不过,我觉得这些都不是最致命的。对这个小姑娘来说,最致命的是她的心;我觉得她无心再活下去了。
玉墨:我会劝她的。
人们都一起沉默了。
威尔逊:(看着玉墨) 药我都留下来了,注射的操作规程,你都记住了吧?
玉墨点点头。
威尔逊:别怕,你会注射得很好。我总是跟新来的护士说,女人天生会打针。会纳鞋底,就会打针。
他笑了笑,人们似乎轻松了一些。
威尔逊:这种时候,只能祈求上帝保佑这个不幸的小姑娘。(他向法比伸出手,俩人握手) 替我好好照顾英格曼神父。我还有病人等着做手术,告辞了。
教堂/地窖 夜/内
玉墨和豆蔻俯身探望王小妹。
豆蔻:美国大夫就是灵验,小妹活过来了,喘气都均匀了!
玉墨脸上露出欣慰,替小妹掩好被子,又走回自己的床铺,把当被子盖的裘皮大衣搭在小妹身上。
玉墨:(对豆蔻) 我们走开,让她安安生生躺着。
她把离小妹最近的蜡烛吹灭。
教堂/地窖 夜/外
法比从教堂大厅出来,看见一个人影弓腰缩头地徘徊在地窖的透气孔周围,然后找了个极不舒适的位置,蹲下来,再斜着上半身,拧着脖子,往一个透气孔里窥视。
法比立刻放轻手脚,朝那个人影接近。
从透气孔里透出金黄色的烛光,同时从里面传出轻轻的琵琶弹奏和哼唱。
法比离那个伏在透气孔的人影很近了,认出他是陈乔治。
他正要叫,陈却站起来,顺着墙壁向房子后面移动,动作像个偷袭者。
法比决定跟上去。
陈乔治走到另一个透气孔,孔上堵了一些砖头,他将砖头一块块轻轻取下,砖头下渐渐露出一个较完整的扁形小窗。
法比已经来到了陈乔治的侧后方,好笑地打量着陈乔治,他正吃力地跪在地上,屁股坐在自己的脚跟上,为了让眼睛能跟小窗同一水平。
地窖里的琵琶加入了箫的吹奏,但听得出音量都是被竭力控制的。
女人们的低吟浅唱以及谈笑打闹似乎制造了另一重现实,与这个血腥的城市和时期不知是谁讽刺谁。
法比轻轻拍了拍陈乔治的肩膀,陈吓得灵魂出窍一般瘫坐在地上。
法比:看过瘾了?
陈乔治连滚带爬地站起来。
法比:下作坯!
陈乔治吓得筛糠一样哆嗦。
法比:英格曼神父做梦都想不到,他教养出来你这么个东西来!
陈乔治:求你不要告诉神父!
法比:(讹诈地笑了) 拿什么求我?
陈乔治:嗯、我、我、我有几包哈德门!……
法比:我不抽烟。
陈乔治:我还有……(豁出去了) 一包兰花豆腐干!两个咸鸭蛋!我自己没舍得吃……
法比揪住陈乔治的衣服前襟,微笑里带着威胁:以后你要是再到英格曼神父那儿告发我喝酒,别忘了,你自己屁股上的屎更多,我不帮你擦,你就不能擦。
陈乔治:不擦,不擦……
法比看着他,松开了手。陈乔治拉了拉被法比弄皱的衣服,转过身向车库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瞥一眼仍然站在那里的法比,转过身逃也似的小跑而去。
法比正欲离开,地窖小窗口冒出柔美的歌声,略带沙哑的女中音,像是刚刚从深睡中醒来的嗓音。歌声如泣如诉,摩挲着人的听觉。他犹豫着,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小窗口移动,然后慢慢弓下腰,以一个跟陈乔治同等狼狈的姿势窥入地窖。
他发现那个略带沙哑的女中音是玉墨的,她一手拿着一根香烟,另一只手拿着一条丝绸手绢,边唱边懒洋洋地舞动。
豆蔻在琵琶上弹出简单的调门,为她伴奏。每一个过门,玉墨都停下来,吸一口烟,每吐一口烟,她的姿态都不同,十分艳情,又十分优美。
法比看呆了。他突然想到什么,站起身,匆匆走进餐厅。
教堂/餐厅 夜/内
法比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一个餐柜,里面搁着半瓶白兰地和十多个考究的酒杯。他取出酒瓶和一个酒杯,倒了半杯酒。
教堂/地窖 夜/外
法比美美地咂了一口酒,眯着眼睛,看着小窗口内。
玉墨此刻脱下外衣,仅穿一件单薄的藕荷色绉纱旗袍,轻歌曼舞。
法比随着她的歌舞节奏,轻轻地以手指尖敲击墙壁。
他的眼睛里有了一层薄薄的泪,嘴角挂着一丝呆傻的笑容——一个醉汉进入了小神仙境界。
玉墨的身影在他的眼光里雾化了,翩翩如仙。
他的目光大胆放肆地停留在玉墨的脸上、嘴唇上、鬓角上、胸部、腰部、臀部,如同一连串的扫描镜头。
弹奏结束了,玉墨突然停止了歌舞,向法比所窥视的这个小窗口走来。
法比赶紧往旁边一躲。外面漆黑,所以玉墨没有看见他。
玉墨解开旗袍领口的纽扣,从胸口掏出一根线,线上拴着一朵干瘪的玫瑰和一张精美的小签;她把花和小签当项链挂在脖子上。她读着小签上的字迹:亲爱的,愿你度过一个美好的周末。孟。那是从她和孟繁明的公寓里最后带出来的东西。
法比看见她嘴角浮起玩世不恭的微笑,同时用手指捻碎了干瘪的玫瑰,又撕碎那张小签。两行清泪从她眼里慢慢流下。
法比看着碎了的花瓣和纸片从她手里纷纷扬扬落下,一颗晶亮的泪珠落在藕荷色的旗袍前襟上。
教堂/大厅 夜/内
法比面孔的特写,眼睛里含有内向的自我嫌弃和痛悔,额上一层细汗被圣母圣婴塑像前的烛光映照。
法比:(自言自语) 真是下作!跟陈乔治一样下作!……不过,受勾引的不是我法比,是……是我过世的父亲在我身上附了体,那个荒唐的男人附体在我法比身上,让我做不得自己的主,去偷看那女人……让这女人停止勾引我吧……可她没想勾引我,她不想勾引也让人受她的勾引……她天生就是男人的克星,天生就要把男人毁掉,她不想毁也不行,她也做不了自己的主……等着吧,她非把我毁了不可……我可不能让她毁了……她看我一眼我都拖不动我的腿了……这能怪她吗?不怪她难道怪我?不怪她,也不怪我……那到底怪谁?
南京/郊区 夜/外
两个推独轮车男人走在夜色里,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马甲,背上都有一个白色的圆形,中间印有颇大的黑字:“殓”。
推车的一个是老陈,另一个是得贵。
独轮车上躺着两个伤号,从头到脚盖着棉袍子。
一件棉袍子被下面的人掀起一道缝,露出李全有机警的眼睛。
李全有:我们到哪里了?
老陈:马上要上大街了……
李全有赶紧把棉袍子盖严实。
南京/街道 夜/外
独轮车的轮子发出轻微的吱扭声,但走在断壁残垣的弃城中,仍然显得太响,响得惊心动魄。
迎面传来汽车马达声。老陈和得贵推着独轮车向被焚烧的漆黑断墙跑去。他们把车子放倒,使之缩小目标。汽车灯光已经照过来了。不久,一辆插着日本旗帜的军用卡车驶来。
老陈:(对得贵) 走,迎上去。
得贵恐惧地缩起脖子。
老陈拉了他一把,他只好硬着头皮跟着老陈迎着汽车灯光走上去。
第一辆卡车猛地刹住,同时传出日本兵的吼叫:(画外音) 什么人?!
从篷布里跳出两个背枪的日本兵,其中一个是我们见过的日本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