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曼:我不相信他们敢对我这个美国老头儿做什么。还是个病得半死的美国老头儿。
法比:您不能去。
英格曼:(英文) 还有红酒吗?
法比:(英文) 有。
英格曼:(英文) 装几瓶送给老拉比。上次他从牙缝里省出那些起司和腊肠给我。别说,那可是正宗的德国腊肠。可惜有点儿哈喇。
他对着镜子系纽扣,一丝不苟。
法比:你到底去那儿做什么?
英格曼:(英文) 首先是为了那个受伤的小姑娘。我想请威尔逊先生来看看她的伤,给她用点药。不然她可能活不到明天。另外,我想弄点粮食,还有食用油。试试我的甜言蜜语,跟老拉比借点儿面粉、大米。孩子们都拒绝吃土豆。
他说着从镜子前转过身,虚弱地向门口走去,走了两步,他晃荡了一下,扶住了屏风的框子,却差点把屏风碰倒。法比赶紧上去扶住他,然后拖过一张扶手椅来。
法比:(英文) 我不同意你去。
英格曼:(英文) 你同不同意,有区别吗?
法比:(英文) 有。我不同意就没人给你开车。
英格曼慢慢在扶手椅上坐下来看着法比。
英格曼:(英文) 那好,我就坐在这儿,等你同意。(他微弱地一笑) 你十二岁的时候,我等你从伤寒中活过来,等了半年多,从此我就学会等待了。没有什么比那还难等吧?
法比看着老人,镜头里英格曼布满皱纹的脸突然变年轻了,成了一个中年的神父。
闪回:中年英格曼端着一杯牛奶,接过牛奶的手是一双男孩的手,镜头反打,我们发现这是十二岁的法比,满面病容,虚弱无比,并且几乎没有头发。他咕咚咕咚地喝下牛奶,英格曼悲悯地看着他。
中年英格曼:(生硬的中文)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法比:发根。
中年英格曼: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少年法比:……死了。
中年英格曼:(黯然神伤地) 我很抱歉。他们生前做什么?
少年法比:种豆子,磨豆腐,卖豆腐。
中年英格曼:种豆子……发根?
少年法比:(答应) 嗯。
中年英格曼:那我送你个新名字好吗?
少年法比愣愣地看着他。
中年英格曼:以后我就叫你Fabio。法比。
少年法比:法比?
中年英格曼:(微笑) Fabio是意大利种豆子的人。假如意大利人当时跟中国学了磨豆腐,那法比种了豆子也会把它磨成豆腐。
病弱的少年法比也无力地笑了。
少年法比的脸变成壮年法比。
卡车上 日/内
法比驾驶着卡车,身边坐着英格曼。
遍地的尸体大部分是老百姓,有老有小,还有不少女性。
英格曼急促地在胸前画十字,刚张口念叨什么,突然一阵咳嗽袭来,山呼海啸地咳起来。
法比担忧地看着老人。
他的剧烈的不间断的咳嗽也惊动了另一个人,那人把眼睛凑近驾驶室后面灰蒙蒙的小窗上,朝老神父忧心忡忡地看来。那是一双女孩子的眼睛。
卡车/车厢的篷布 日/内
书娟跪在车厢里,趴着驾驶室后面的小窗往内看去。车厢里放着两个空铁桶,大概是准备盛装食用油的。
她脖子上挎着父亲的相机,小皮箱放在身边。
她转过身,魂不守舍地瞪着眼睛,在蒙得颇严实的篷布上巡视,目光落在一个三角形破洞上。她移到卡车边缘,把眼睛凑在那个破洞上,向外看去。一条壕沟里填满平民的尸体,路面上,印着几道血色的坦克履带粗大鲜明的印痕。
她不可思议地朝那个填满尸体的壕沟瞪着眼睛,一股鲜血从她的鼻孔里缓缓流出。
她转过身,抹了一把鼻子,又看看自己手上的血。她从口袋掏出一条方格手绢,用牙齿撕了一个小口子,再一扯,一块布被扯下来。她把布卷起,塞进鼻孔。
此刻,她听见人的惨叫,犹豫了一下,转过身,把眼睛贴在那个破洞上。
破洞提供的视野有限,但她能看到半截拦住街道的木架子,木架上盘着铁丝网。一个小队的日本兵跑步过来,一列捆绑的中国老百姓被穿在一根绳索上,被带到铁丝网前面。
书娟用手指在破洞上抠着,将破洞扩大。然后她换了个角度,将相机的镜头伸出去。
取景框里,一个日本士兵朝一个中国老百姓突刺,中国老百姓倒下。
咔嗒一声书娟摁下了快门。
书娟的取景框里,另一列日本兵上来,又推出一列老百姓。
取景框的焦点是一个十六七岁的日本小兵(就是我们曾见到的那个小兵) ,他端着三八大盖,膝盖打颤地摆好突刺姿势……
军曹的口令响起。
日本小兵突然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枪也落下了。
军曹大声叱骂着,走过来,拎起那个小兵,挥起手臂,左右开弓地扇他耳光。小兵只得捡起枪,扎起架势,但不敢抬起头看着他的活靶子。
军曹再次大声下达口令……
卡车/驾驶室 日/内
英格曼神父蒙在眼睛上的手松开,从指缝里看见老百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鲜血交汇成一股洪流,向路边低洼处流去。他猛地拉开卡车的门把,把门推开。
法比一把拉住英格曼:神父!
英格曼使劲推开法比,从卡车上跳下去。
卡车/车厢的篷布 日/内
书娟的取景框内,出现了英格曼神父飘起的长袍。她用镜头跟踪着老神父,很快,老神父身边出现了法比。
英格曼:住手!
法比将老神父往回拉。
南京街道 日/外
英格曼:(英文) 停止滥杀无辜!……你们看看,(指着人行道上的中国老百姓) 他们都是有孩子的父亲,有妻子的丈夫!……
英格曼引起了日本兵的注意,军曹带着一个士兵向老神父走来。法比使劲把神父往车上拉,一面轻声劝阻。
法比:(英文) 别惹他们!他们把南京变成屠宰场了,见活的就杀!……
军曹的枪口抵住英格曼的下巴。
法比:(英文) 他是圣·玛德伦天主堂的英格曼神父!
军曹:(生硬的英文) 可惜我不信天主。
军曹的枪口在英格曼的下巴下拧了拧,似乎要在那里钻个洞,老神父迫不得已地将头最大限度地抬起。
一声轻微的咔嗒声,法比向声音的来源看去,看见卡车篷布上一个掌心大的破洞里闪着相机的镜头。他飞速判断着,再次回过头,看见的是书娟的半张脸。从法比的眼睛可以看出他的内心潜语:完了,完了……
军曹以一种羞辱人的姿势,把枪口在老神父脖子上移动着。
军曹: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劳驾再说一遍。
英格曼:我说……
英格曼被枪口顶得变了嗓音,皱纹密布的脸也变了形:(英文) 我说,停止滥杀无辜。
法比:(英文) 他快七十岁了,一辈子悲天悯人,最见不得流血,就请你原谅他吧……
枪口从英格曼的下巴上闪电般地移开,移到法比的胸口。
卡车/车厢的篷布 日/内
书娟仍然把相机对着破洞外。
她站起身,身体调换着角度,脚却踢倒一个空铁桶……
南京街道 日/外
卡车车厢里空铁桶发出的声音立刻引起军曹和另外那名日本兵的注意。
英格曼和法比也相互迅速对视一眼。法比的脸色告诉英格曼,更糟的事情正在发生。
军曹向那名日本兵打了个手势,两人向卡车走去。
法比使劲拉了英格曼一把。
法比:(英文) 快走!
两人以最快的速度向卡车跑去。
军曹和日本兵此刻来到卡车旁边。
军曹:(日语) 里面是谁?!
卡车/车厢的篷布 日/内
书娟吓得浑身哆嗦,缩成一团地蹲在地上,怀里抱着相机。
南京街道 日/外
军曹把眼睛贴在卡车侧面的车帮上,从栏杆与栏杆间的空隙往车棚里看。但是外面光线强烈,车棚里昏暗,所以他一时没有看见书娟。
卡车/车厢的篷布 日/内
书娟能够看见栏杆空隙里一个戴军帽的头颅轮廓。她屏住呼吸,蹲着轻轻移动,想移到那双眼睛的视线死角里去。
军曹:(咋呼) 出来!
书娟又是一个冷噤。
其他日本兵也端着枪朝这里靠拢,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南京街道 日/外
军曹一手扒着车帮,身体一纵,矫健地踩到车轮上。他正要掀开篷布,卡车猛然一个趔趄,把他扔了下去。
军曹被狠狠地摔在地上,肩上的枪也被甩出去老远。
与此同时,卡车发出巨大的声响,飞快地向后倒去。
军曹迅速爬起,一面叫嚷:(日语) 开枪!……开枪!……
卡车/驾驶室 日/内
法比拧着眉头,咬牙切齿,两手抽风一样抓着方向盘,眼睛死死盯住车窗侧面的后视镜,看见街上被毁坏的楼房和电线杆飞快向前移动……
卡车/车厢的篷布 日/内
书娟和两个空铁皮桶被卡车剧烈的动作甩过去,又甩过来。
枪声响了,她看见右侧的篷布上出现了一个弹孔,然后车帮上挂了花……
南京街道 日/外
卡车已倒到拐角,尾部向左一摆,顺着来路飞快驶去。
日本兵们追在卡车后面,不断地开枪,但卡车已经全速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