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人无语,似乎在听上天宣判。
法比:埋了这么多人,你们记下数没有?
男人甲:记下了。
法比:(点点头) 哦。记下了。看来你们的良心还剩了一些。
说着法比转过身向坟地外走去。
男人甲:师父!
男人乙:人家是神父!
法比不应,继续向前走,春天的月光下,走得长袍飘摆。
男人甲:神父你等一等!……
男人甲提起脚步追上去……
日本酒肆 夜/内
法比所坐的桌前搁着一壶清酒,两个酒盅。
一个穿西服的身影从昏暗中出现在法比对面。煤油灯里,我们可辨认出总工程师山岛的面影。
法比站起身,跟山岛握了握手。
山岛不语,也不坐下,只是把一个包袱放在桌上。法比打了个手势,请他坐下,他微微一鞠躬,坐在了小桌对面。
法比:你打听清楚了,她们确实都在那里面?
山岛:不是她们,是她。十三个女人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法比以全部心力承受着巨大打击和痛苦:从一九三八年年初,我就一直在找她们。把江南所有教堂都住遍了。
山岛:她现在不叫赵玉墨。
法比:那她叫什么?
山岛沉吟了一会儿:没有名字。一年前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她。她们都没有名字,只有编号。
他拿出一张小纸条,放在法比面前。上面是毛笔字写的“520”。
山岛的手指落在“5” 上:(嘴角出现一丝玩世不恭的笑容) 因为这个号码,她恐怕会迟些死。只有小队长以上的军官才能进出“5”字打头的房间。(霍然站起) 告辞了。
法比:山岛先生!……
山岛:我只能做到这些了,万一军装不合适,麻烦你自己想办法。
法比看着他快步走向低矮的门口,一撩布帘子出去了。
他的眼睛回到桌上的包袱上,包袱的一角露出一点日本军装的黄色。
他的目光回到“520”三个数字上,若有所思。
灯烛上一豆火苗微微伸缩,如同脉动。
法比:(画外音) 玉墨,这些年来我一直四乡游走,为了找到你们。找到你。五年了,我每天都在想,玉墨你们现在在哪里?不知经过多少周折,总算找到这里……
日军慰安所/520室内 夜/内
法比的画外音中,玉墨的脸从昏暗中浮现。
一看就是精疲力尽、遍体鳞伤的她出现在门框和门扇之间。
她的对面,站着男人甲。
她接过对方递给她的一大碗清汤寡水的米粥。男人甲却紧张地瞪着她。
特写:两人交接的双手间,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信笺从男人的指尖传递到玉墨的指尖。
玉墨关上门,急不可待地走进室内,来到窗前,把碗放在窗台上,打开信笺。
法比:(画外音) 在你读这封信的时候,我就在附近,在离你不到一里路的地方。玉墨,法比来了,来接你了。所以请你一定要再忍一忍,等着我。一定啊!不然我这一生就彻底一事无成了。
玉墨抬起头,干枯的嘴唇动了动:法比……
江南小镇 清晨/外
一个穿着日军军装的男子走在被露水打湿的青石板街道上,仍然悬在西天的月亮因为黎明的天光而显得陈旧暗淡。
远处城墙上晃动着日本哨兵巡逻的阴影。
邻近村子里此起彼伏的鸡鸣狗吠提醒我们,无论什么情形下人间烟火都会生生不息。
这个日本军官抬起头,尽管他的军帽压得很低,我们还是一眼认出,他是法比。他佩戴着少佐军衔,军帽边沿露出军人不该有的半长头发。没穿军靴,而穿着一双黑布鞋;军裤的裤腿偏短,而一只裤腿比另一只更短。这身行头细看时是经不住推敲的。
日军慰安所/大门外 清晨/外
法比来到慰安所大门前。持枪的哨兵从岗亭里出来,法比掏出一张票券:慰安证券。在哨兵眼前晃了一下。
日军哨兵:(日语) 这里一般早晨不开门,不过可以特殊优待您,少佐先生。
不懂日语的法比冲他微笑一下,将那张同样经不得细究的证券交到哨兵手里。
大门打开了,哨兵卡吧一个立正,法比没有提防,吃了一惊,也没想起回礼,回头挥挥手。
哨兵奇怪地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渐渐落到他一只较之另一只更短的裤腿上,一面将那张证券塞进一个木箱。
日军慰安所/院子 清晨/外
男人甲回头看了一眼跟上来的法比,打了个很小的手势,示意他拐弯。
日军慰安所/520室 清晨/内
玉墨抬起头,看着进来的法比,两人默然对视了两秒钟,似乎吃力地要在对方陌生的外形中把曾经熟识的那个人找出来。
法比慢慢地向她走去,玉墨却本能地往后抽缩了一下身子。这跟法比印象中那个从容淡定的玉墨完全不同了。
法比:(极力掩饰痛心) 你没变,玉墨……
玉墨一动嘴唇,似乎要说什么,泪水却先于语言出来了。
法比:(含着眼泪一笑) 话留着吧,路上说。路长得很呢。
玉墨:你是怎么来的?
法比从怀里掏出一个绸缎小包——许久以前见玉墨拿的那个——打开,里面全是首饰。他抬头向玉墨笑笑。
法比:我不来,这些还给谁啊?
玉墨:姐妹们都不在了……
两人陷入沉默。
法比:(尽量使得气氛轻松) 你代她们打张收条,不然我法比就说不清了。
男人甲急匆匆地走进来:快点!天大亮就不容易混出去了。
法比:要带的东西打点好了吧?
玉墨:没有东西。
法比:出去的时候,万一出了情况,你不要慌,我什么都想好了。
玉墨信赖地看着他。
日军慰安所/院子 清晨/外
清晨的寂静里爆出一声男人的怪叫——
法比:(画外音) (日语) 死了!……
520室的房门通的一声打开,从里面冲出假装魂飞魄散的法比,他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一面往上身套着军服,同时声嘶力竭地叫喊:(日语) 死了!……死了!……
一个主管模样的日本女主管蓬头散发地从一个窗口探出头,看了一眼法比。男人甲和男人乙已经进入了520室,她思考着,缩回头。
日军慰安所/日本女主管房间 清晨/内
女主管在青灰色的晨光里摸摸索索地套上外衣,然后急匆匆地拿起电话。
日本女主管:(日语) 请接中岛医生!中岛医生吗?520突然死了,请您马上来一趟!……
日军慰安所/院子 清晨/外
男人甲和男人乙用一条被单急匆匆地将一具躯体从室内抬出来,放上平板车,又在上面盖了一块芦席。
法比:(低声地) 快!夜长梦多!……
两个男人惊慌地推起平板车向大门走去,法比跟在旁边。
法比额头上渗出一层汗,小声地对白被单下嘱咐:马上要出大门了,随便他们怎样,你都不能动,别怕……记住,法比在你身边……
日军慰安所/大门外 日/外
日本哨兵用手巾捂住嘴把,拉开大门。两个男人没等大门完全打开就急不可待地将平板车推出来。
法比跟出门,神情似乎松弛了一些。
日军哨兵再次奇怪地打量法比,这次他看到法比脚上的破旧中国式黑布鞋……
男人甲飞快地跑到街对面的马棚,将拴在杆子上的马缰绳解开,牵着马飞快地穿过街道。
男人乙配合默契地把平板车推过去。
两个男人合力将裹在被单里的“尸体”抬上马车。
法比急得冒火的眼睛紧盯着这一切。
日军慰安所/院子 清晨/外
日本女主管从院子里追赶出来:(日语) 等一等!……
日军慰安所/大门外 早晨/外
日军哨兵:(日语) 喂,你们等一下!
法比:(小声地) 不理他,走你们的!
男人甲拍了一下马的臀部,同时“驾!”了一声,而马换了个步子,却没有行进。
男人甲又拍了一下,这下拍得较重,而马仍然不动。
男人乙:坏了!这该死的牲口,每回都是拉好几个尸首,今天才拉一个,分量不够,它还在等我们装车……
日本女主管从大门跑出来,两手舞动,用急切而夸大的手势对法比和两个中国男人解释:(日语) 医生要验尸,看看是不是霍乱!……城外几个士兵感染霍乱了,怀疑是在这里传染的!……
她撩开芦席,看着两端捆扎成死结的“长形包袱”,突然用两手将白被单拨开,看着头发散乱,面色灰白的玉墨……
两个男人吓得眼神都散了。
法比浑身的血都凝固了。
特写:法比手上拿着一根铁钉,悄悄在马的臀部扎了一下,马扬起四蹄向前奔去。
男人甲:(对女主管指着马) (日语) 马……跑了!……
日本女主管:(日语) 快去追呀!
两个男人顺理成章地一前一后紧追着马车飞奔而去……
法比看着人和马在青石铺就的街道上远去。
日本女主管急转身向日军哨兵求援:(日语) 别让马出城!……
日军哨兵端起步枪,瞄准马车的轮子……
枪响了,却没有打中。子弹的射程结束在一辆刚从岔路拐过来的骡车轮子上。骡车一歪,从上面摔下一个扁形竹筐,竹筐的盖子跌开了,一大群雏鸡拍打着秃秃的小翅膀从里面跑出来。青石板街面上顿时浮动着嫩黄的吵闹的鸡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