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比目光回到男人甲身上,看到他斜背在肩上的步枪。
法比:还有……子弹吗?……
男人甲:(不领意图,点头) 嗯……
法比正在散光的眼睛里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帮帮忙……再开一枪……开一枪就不疼了……
玉墨:忍一下,找到药就好了!找点鸦片也行,鸦片能止疼……
法比:(几近无声) ……疼死我了……行行好……
大家看着他被打得破破烂烂的身体,以及失血过多变得瓦灰的脸和苍白的嘴唇。
法比:(微笑) ……好好打……一枪止疼……
法比的脖子突然一软,按在十字架上的手耷拉下去。
玉墨悲痛欲绝地跪在他身边。
烟波浩淼的长江上,不知哪里传来一声长长的汽笛。
尾声
字幕:一九四六年八月
圣·玛德伦教堂/后院墓地 日/外
此刻我们回到了故事的开始,当孟书娟跟随戴黑网纱的女子到墓地的时刻。
书娟看着她的大半个背影,看着她拉下帽檐上的黑网纱。
书娟走到刚刚堆成的那个衣冠冢前面,看着上面法比的名字:法比是怎么死的?他到底还是找到你们了?
戴黑网纱的女子转过身,微微垂着头:小姐,你一定是认错人了。我是认识这个叫法比的人,他跟我同过一段路,路上遇到日本兵发难,他受了好几处枪伤,掉进了江里,打捞上来没说几句话就咽气了。他闭眼前,嘱托我把他的帽子带回这里,说是衣冠在如同人在,就让它陪伴他的养父。就是这样。
书娟被她如此平淡和有逻辑的陈述弄糊涂了:这个女人并不像是神志有障碍的人。
她似乎趁着书娟发怔,从书娟身边轻轻走过。书娟回头望着她的背影。
书娟:就算我认错你的脸,我是不会认错你的脊背的。南京城里只有赵玉墨长了这副脊背。
戴黑网纱的女子:法比……他也跟我讲过一个叫什么玉墨的女人,他说她病死了。给日本人捉去,没多久就死了。
书娟:法比跟你说到一个叫孟书娟的女孩子吗?
戴黑网纱的女子:孟……什么?
书娟:(满含眼泪) 法比不会不跟你说起那个叫书娟的人。一定说过。孟书娟和她那十二个同学当时被赵玉墨和她的姐妹们替下来,都去了重庆,后来都成了一流大学的毕业生……就是那个孟书娟不争气,没考上大学。考大学那年她从重庆回到南京来了,回来找赵玉墨,找玉墨姐姐的那些姐妹们。她早就没心思念书了,找不到赵玉墨她们,她哪来的心思读书?
戴黑网纱的女子的主观视角:网纱那一边的书娟几乎是瞪着她。
书娟:法比没跟你说过这些?
戴黑网纱的女子:对不起,我记性不好。就是法比跟我说了,我也忘了。不要问我记得什么,问我忘了什么。忘的比一生一世记得的还多。
她以她那不急不缓的步子开始摆脱书娟的纠缠。
书娟又跟上去几步。
戴黑网纱的女子突然停住,转过身,嗓音泼辣绝情:请不要跟着我。
教堂外的街道 日/外
书娟来到门口,看见女子站在街道拐角招呼人力车,一辆人力车从马路上溜达过去,没有为她停下。
书娟回过头,看见另一辆人力车过来,她赶紧招了招手。
人力车殷勤地迅速靠近,她引着车夫往街角站着的女子走去。女子不领情地穿过马路,飞快地走远了。
书娟跳上人力车,指使车夫追上她。追到女子身边,书娟跳下车,拉了她一把:车来了,上车吧……
戴黑网纱的女子:(更加绝情) 你再跟着我,我要叫警察了啊!
书娟委屈地愣住了,看着她飞快地离去,不久就汇入了人流……
字幕:一九四六年十二月
印刷厂 夜/内
一张张报纸的首页,一张田中的大幅照片占据着报纸的最显赫位置。
照片的特写:田中剃了光头,穿着被剥去领章的军装。
照片旁边一行标题为:南京屠城的主凶田中少将在东京国际法庭被审判……
监狱 夜/内
监狱走廊的大灯唰的一声亮了,无情的强光似乎不允许任何人或物产生阴影。
监号的铁门咣当一声打开,首先听到的是铁镣铐的声响,接着孟繁明从监号里走出来,铁脚镣敲击在走廊铁青的水门汀地板上。
站在门边的看守一言不发地跟在两步之后。
监狱/会客室 夜/内
隔着铁栅栏,书娟看见父亲被押过来,赶紧从等候的长凳上起身,挎起条桌上搁着的一个布包袱,向有铁栅栏的窗口靠近。父亲向她笑笑。女儿眼圈红了,急促地打量着父亲,似乎在探寻父亲身上是否留下刑伤。
孟繁明:衣服带来了?
书娟点点头,眼泪流下来,装作埋头专注地解包袱上的结。
孟繁明:奶奶还好吧?
书娟又点点头,泪珠雨点一般急落。打开的包袱里,摆着一套深灰色西装,西装上面放着一个长条盒,玻璃纸里透出一条酒红色带黑条纹的领带。
孟繁明:这西装是你妈妈给我买的料子,我俩去上海,在海鸿翔定做的。穿着它去见你妈,她也容易认出我。
书娟:这领带是我给您买的,喜欢吗?
孟繁明:嗯,喜欢。我女儿什么眼光啊?
父女俩强笑一下。
孟繁明:你把这套衣服从家里拿出来的时候,奶奶看见了吗?
书娟心如刀绞,又点点头。
孟繁明一下子紧张了,瞪着女儿:那你怎么跟她解释的?
书娟:我说……您要一套最好的衣服……照相……监狱里要填写证件,需要照片……
孟繁明:(悲哀地笑笑) 那倒也不完全是谎言。前面那些人临刑前都拍了相片。我走了以后,不要马上告诉奶奶。等她身体好些的时候,再告诉她……知道吗?世界上恐怕只有你奶奶和你知道,我不是罪有应得……
书娟:您知道……是什么时候?……
孟繁明:不知道。一般都在清早四五点。(抚摸着那套西服) 只要哪天清早叫我的号,我就赶紧把这套衣服换上。
书娟:那我还能再来看您一次吗?要不……我把奶奶从上海接过来,见您一面。
孟繁明心里一阵剧痛,痛木了。半天才说:不要了。万一她看破实情,她老命就没了。对了,你帮着爸爸把领带的结子打好,到时候我怕一只手不方便,来不及……
书娟又一次伤心欲绝。她将那条领带从盒子里拿出,铺展好,挽了个圈,打好领结,一看像根绞索,父女俩又对看一眼……
书娟:我见到赵玉墨了。
孟繁明一惊,盯着女儿。
书娟:她不肯认我。也不肯认她自己的名字。
孟繁明:这女人的命真硬,到底还是熬过来了……
父女俩一阵沉默。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动着,催促着一切,那滴答声显得不尽情理。
书娟:爸,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孟繁明:(犹豫地) 你跟玉墨说,……(又作罢) 算了,不说了……
书娟:说呀!
孟繁明:算了,让她忘了我吧。
看守:时间到了!
书娟:爸爸!
书娟绝望地把手从铁栅栏的小窗口伸进去,握住的却是父亲那只被截断的残臂。
孟繁明:回去吧。(还像她小时候那样嘱咐) 路上要当心,啊?
书娟泪流满面。
闪回:年轻的孟繁明挥挥手,嘱咐道:路上要当心,啊?
十来岁的书娟背着书包,也挥挥手……
监狱/走廊 早晨/内
从走廊尽头的窗子透入一方阳光。沿着走廊站着全副武装、头戴钢盔的军警。
咣当!咣当!……一扇扇铁门打开了,逆着阳光,从门内走出黑岩,从后面的几扇门内走出其他几个军人,包括那个年轻日本兵。
黑岩回过头,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年轻日本兵。年轻日本兵依然一脸不在乎。
监狱/孟繁明的监号 早晨/内
孟繁明伏在用书本垒砌的小桌上,阅读刊登着田中被判绞刑的报纸。他的目光落在报纸下端,一张较小的照片上,黑岩的面容缺乏表情也缺乏生气,照片旁边的标题为:黑岩的辩护律师向南京国际法庭提出上诉。
孟繁明皱起眉头,定住沉思的眼睛。
他背后的墙上,挂着那套深灰色的西装,以及那根像绞索的领带。
门外响起脚步声,孟繁明抬起头。脚步声渐渐接近,停在了他的监号门口。
报纸无力地从他面前的书本上滑落……
孟繁明瞪大眼睛看着铁门,聆听那哗啦作响的一大串钥匙中,被择出一把,然后钥匙伸进锁孔,扭转……
看守:(画外音) 323号,孟繁明!……
孟繁明站立起来,仍然瞪着铁门:他的末日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寻常。
门被推开,看守出现在门外。
孟繁明:(尊严地) 请你稍微等一下。
看守:等什么?!
孟繁明:请你等五分钟……
看守:不行!……
孟繁明:那就,三分钟。
看守瞪了他一会儿,退出去。
孟繁明:请把门关上。
门带着牢骚砰的关上了。
孟繁明走到墙根,用一只手解开西服上的纽扣,再一个个地解开衬衫的纽扣。
监狱/走廊 早晨/内
看守从门上的铁栅栏间隙里看见孟用一只手脱下囚服,穿上白衬衣,又套上已经打好结的领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