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妇甲使劲清了清喉咙,将手里的棒槌捶打得更响。
村妇乙又撩起一条被单,法比再次帮她拧水,两人配合得更加顺手。
法比看着她们背后的榆树林上牵着绳子,上面晾晒着几十条洗干净的被单。阳光把榆树枝叶剪影投在白底色上,一些浅棕色的印记显然是洗不干净的血迹。
法比:我听说,这个镇上常常运来一批一批的日本兵,都是前线下来的,修整几天再开走。
村妇乙:就是!水路来的,旱路来的,铁路来的,一来上千人!……
法比:就是说,此地这家日本军队医院不小……
村妇乙:不是医院!那些鬼子哪是来疗伤治病的?是来糟蹋女人的!
村妇甲将手中棒槌打得惊天动地,村妇乙赶忙刹住话头。
村妇甲:我们妇道人家,不敢打听人家军营里的事。
村妇甲撂下棒槌从河边走上来,朝榆树林走去,一面对村妇乙招呼着:三嫂嫂,这些被单恐怕干了,该收了!
村妇乙慌忙在围裙上擦擦手,走进了榆树林。
法比看着两个女人快手快脚地从绳子上拽下一条条被单,很快就在两个大箩筐里堆积起来……
日军慰安所 黄昏/内
一条被单的边角被揪起,裹住一具女子尸体。她的脸部是最后进入被单的。这个女人竟是红绫,因为消瘦和缺血,她已经像个老妪,曾经的艳丽早已荡然无存。一个男人用戴着胶皮手套的手把她擀毡的长发塞进被单。
镜头拉开:这是一间临时搭建的窄小房间,芦席编制的墙壁上糊着日本图案的花纸,到处都绽裂开来。芦席墙壁被隔壁人的猛烈动作推撞,随着粗重喘息一凸一凹,贴在席面上的花纸出现了一条条龟裂。
两个男人一头一尾地拎起被单裹挟的尸体,向门外走去。
远近都是日本兵醉醺醺的歌声和笑声……
日军慰安所/院子 黄昏/外
院子里排着四具尸体,都被裹挟在白被单里。
刚才的那两个带口罩的男人把被单两头用绳子系紧……
被单的一头露出一张纸片,上面用毛笔写着“221”“198”……她们活着死去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数码……
一个穿白大褂的日本军医从一排尸体最后一名身边站起,利落地摘下胶皮手套,扔到地上。
一个又矮又壮实、穿着不合体旧军服的日本中年妇女(慰安所女主管) 手里拿着一本名册,用一支笔在名册上圈画。她神情认真,但不是对待人类那种认真,更像是盘点货物。
男人甲:(日语) 221。
特写:日本女主管手中的笔尖找到了“221”,郑重地画了个“×”,又在旁边写下“1941.4.15”。
男人甲:(日语) 198。
日本女主管又画了个“×”,一个生命就这样被勾销了。
男人甲:(日语) 247。
日本女主管:(日语) 嗯?247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日本军医:(日语) 被炮团的一个军曹失手打死了。
日本女主管:(日语) 老是失手可不行,找来这些女人多不容易?死起来倒很容易!一死就像春天一场鸡瘟!……
暮色中,一个个长型“包袱”被搬上一辆平板车……
一张芦席盖在平板车上……
江南小镇 黄昏/外
法比顺着青石板街道走来,街道两边都是店铺,也有一些挂日本旗号的店铺和酒肆。日本兵成群结伙地来往。
一个十字路口的把角上,突然刺啦一声,冒起一大蓬油烟,原来是个卖水煎包的小摊。
法比向小摊走去。
他停在水煎包的小摊边上,看着对面一个大门,门框上还依稀可以读出“汇真学堂”几个字。两盏日式灯笼已经昏黄地亮在暮色里。
法比观察到大门和围墙上都拉着一米高的铁丝网,大门一边的岗亭里站着一个持枪的日本哨兵。
他眼睛不离开大门,一手从怀里摸出一张小钞,递给水煎包老板。
老板将四个小包子放在一片干粽叶上,递给他。
正在他扭头向老板致谢的时候,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门内出来一辆平板车。
法比凝神盯着板车,盯着车上覆盖的芦席。
板车被套上一辆临时牵来的马。男人甲拿出鞭子,正要向马屁股上抽,马已经昏昏欲睡地向前走去……
两个男人惊讶地看着识途的牲口。
男人甲:这个畜牲,把路都记熟了!
男人乙:隔一两天走一趟,蒙上眼睛它都认识坟地……
男人甲:狗日的小鬼子,这样作孽老天爷怎么就看不见?!
男人乙:小声点!
本来看起来已经超越世俗的法比,眼里出现了痛苦和恐惧。
日军慰安所/520房间 夜/内
两只纤细修长的手将床单的一条边沿撕开,一点点地从被单上撕下,使之成了一条布带子。
女人抬起头,撩开披在脸上的长发:从长发下露出形同幽魂的玉墨的脸,曾经象牙般的脸色,如今几乎是银灰的。
这间房间与红绫不同的地方是宽敞一些,墙上贴的花纸也高档一些,并且完好。一扇高高的小窗边,钉了一根粗铁钉,上面挂了一把“KOTO”(日式古筝) 。
门被叩响。
她惊醒一般跳起,扑到门前,插上铁门别。然后她拿出与孱弱身躯不符的矫健和爆发力,冲向一个墙角,打开一块地砖,从下面摸出两条同样的被单边沿。
门外的人叩门叩得更急促了。
她慌忙在墙上挂的日本筝的弦上弄出一串音节,以表示她在弹琴……
然后她一面看着门,一面飞快地把三根布条拧成一股,打成一个活结。
她焦急无比地四处巡视,想寻找一个可以挂绞索的地方……
门外的人还在叩门。
她把日本筝取下,放到地上,将布绳挂在那根颇粗的铁钉上,一个绞索架大致成形。
叩门声激烈了。
门外人:520号,开开门!
玉墨垫起脚尖,钻过绳套……
特写:她的脚尖往上缩起,两脚勉强离地……
特写:铁钉承受不住,被拔了起来,绳子坠落……
玉墨脚一软,颓丧地坐在地上——这是个把所有自杀条件都排除了的地方。
日军慰安所 黄昏/外
门楣上挂了一块简陋的木牌,用黑墨写着“520”。站在这个门口的是原先装殓红绫的两个男人之一。
他又敲了几下门,门内响起杂乱的日本筝声响。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色的木梳,看了看,弯下腰……
日军慰安所/520室内 黄昏/内
玉墨的手指肆虐着日本筝的琴弦。
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举起古筝对准自己的头,就在此时,她眼睛定住了——门下的缝隙里,一个红色的东西一点一点被塞入室内。渐渐地,她看清了,那是一把红色的木梳。
红绫:(画外音) 我死皮赖脸也要活下去,活到底。人死了,记性就死了,记性里的事也就勾销了,将来指望哪个跟他们讨债啊?
特写:猩红的木梳。
红绫:姐妹里就数你赵玉墨记性好,诗词戏曲过目不忘,那些诗词曲赋都是借你的记性活下来的。就为你的记性,你也要活下去。
玉墨扶着墙根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弯下腰,捡起红木梳。
她抬起头,隔着一层晶莹的泪水,看到红绫玩世不恭的笑颜一闪。
红绫:(画外音) 万一我们姐妹们都不在了,你记着我们,记着我们怎么活的,怎么死的,也就算替我们活了。
玉墨的泪水滴下来,滴在红色木梳上。
日军慰安所/520室门外 黄昏/外
男人还站在门口,似乎在等待吩咐。
玉墨:(画外音) 红绫走的时候,受罪没有?
男人甲:还好……那种病走得快。
玉墨手摸着红色木梳熟润的木质。
日军慰安所/520室内 黄昏/内
玉墨慢慢转过身,背靠在门上:红绫,你说你死皮赖脸也要活下去的。你哄我,骗我……
她拿起红木梳在干涩无光的头发上使劲梳着,我们发现她头上已经出现了些许白发……
坟地 夜/外
马灯的亮光照在两把相互交错运动的铁锨上,闪着冷光的铁锨头利索地插进土里,再把土从一个大坑里掀上坑沿。
男人甲突然感到什么响动,抬起头,浑身一震,手里的铁锨落在地上,男人乙也随着伙伴的视线看见坑沿上伫立着一个穿天主教教袍的身影。
男人乙:你是谁?
法比:没人看见你们之所为,不说明你们之所为不为人知。天地良心,无所不在,有知有觉。
男人甲:我们也没办法啊,是被日本鬼子当苦工抓来的!
法比:你们是哪个村的?
男人甲:王家集的。
法比:王家集?就是南京东南边的王家集?
男人乙:神父晓得我们那个小地方?
法比:南京人都晓得你们那个小地方。五年前被日本军队血洗了,一个女娃娃都没留下。
两个男人悔罪一般微垂下头。
法比来到一具具白被单裹住的尸体前,垂下头,绕着她们慢慢走着,动作神态让我们想起英格曼神父:这些苦命女子都是哪里来的?
男人甲:是鬼子在江南一带抓的。
男人乙:也有少数北方人。昨天就走了一个姑娘,是山东人。
法比停下脚步,下面的话似乎是他的心语:每隔三天两天,你们就要埋掉几个可怜的女人……不然怎么办?你们要从日本人那里挣钱糊口嘛。人死都死了,不埋也不行,自己同胞弟兄装敛掩埋,总要体面些,多少能告慰一点死难姐妹的亡灵,怪不得你们。给抓来了,挣一口丧德口粮,赚两个下贱工钱,养活家人老小,能怪你们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