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池坐在地板上,身上盖着大衣,渐渐也抵挡不住困倦,闭上了眼睛……
他右边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军曹,蜷缩着身子坐着打盹,似乎感觉到冷,把费池的大衣往他自己身上拉了拉。
费池睁开眼睛,发现军曹的手搭在大衣的边沿上,还在把大衣往他那一边拽。
费池不动声色地把大衣往自己身上拉了拉。
军曹醒了,不友善地看着费池。
费池:(礼貌地笑笑) 对不起,我也很冷。
他转过身,把大衣全裹到自己胸前,把脊背对着军曹。
上海美国会馆/放映室 日/内
一个西方放映员正在架设一部放映机。
费池坐在一把椅子上,旁边放着一个酒杯,他大口饮下半杯酒。然后从大衣的边沿里,仔细地将电影胶片一点点抽出来:那八个小时在军用列车上,只要那个军曹找一个小小的借口,就能当场对我搜身。
字幕:一个半月之后
安全区/大门口 日/外
人山人海的难民。
人海里出现一条路,拉贝的奔驰轿车从中开过来。
车子前面几米远,就是白底红徽的安全区小旗子拉成的安全区边界。脏破的小旗子在绳子上飘动着……
车停下来,拉贝下车,心情复杂地看着潮水一般涌动的难民们。
难民们向拉贝挥动着帽子,围巾,纸花……
十几个年轻的母亲抱着她们在安全区出生的婴儿,涌向拉贝。
每个孩子的胸前都系着一个小小的生日卡片,上面是拉贝的亲笔签字:祝宝宝第一个生日快乐!约翰·拉贝。
字幕:约翰·拉贝在给希特勒写信请求他出面干涉日军在南京继续犯罪的几天之后,被召回德国。几天后,盖世太保逮捕了他,并对他进行了审讯。
美国/华盛顿国会某放映厅 日/内
这里被布置成临时的小型影院,坐着不到三四百个观众。
放映机放映着不太清晰的一段画面……
费池:(画外音) (英文) 这个小姑娘姓沈,叫豆蔻,被日本兵轮奸之后,又刺了三十八刀……
场内一片震惊的叹息。
费池:我离开南京之前,她刚刚从监护室出来……
画面上的豆蔻脸上刚刚被缝合,已经完全不像她本人……
字幕:三个月之后
南京大学医院 日/内
豆蔻脸上缠着绷带出现在一面镜子前。
她自己一圈圈地慢慢解开绷带……最后,绷带只剩下一层了。她的手垂下来,隔着一层白色的纱布看着镜子里的脸。
护士推开盥洗室的门,努力装出欢快的声调:小丫头在这里呢!我到处找你!
豆蔻回过头,看了护士一眼,又转脸凝视自己裹在白纱布里的脸。
护士:还没好呢,等好了再打开,啊?
护士轻轻地把两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将她的身体从镜子前扭转开,慢慢地向门口移动。
豆蔻在门口扭过头,又看了一眼镜子里纱布内朦胧的五官和轮廓。
护士:今天太阳好,浦生来看你了,用轮椅推你出去晒晒太阳吧!
护士架着豆蔻,沿着长长的走廊慢慢地向前走去。
南京大学医院/走廊 日/内
威尔逊从手术室的门里出来,一个坐在长椅上的男人迎上去:下午好,威尔逊大夫。
威尔逊:(询问地打量着他) 下午好。
男人:我代表医院董事会来看看您……
威尔逊:哦,明白了。那些伤病员,是我把他们留在医院,不让他们出院的,因为一出院,他们就得去住大街。他们早就是无家可归的人了。
男人:可是,这么几百个人,医院的负担……
威尔逊:床位空着也是空着。
他瞥了一眼窗外,看见浦生推着豆蔻来到院子里。
威尔逊:(下巴指着楼下) 像那个女孩子,按说她也可以出院了,因为能够治疗的伤,我都给她治疗了,剩下的伤,是不能治疗的,将要陪她一辈子。可是我能让她现在出院吗?……(自语) 你能吗?
男人也往楼下看去。
南京大学医院/院子 日/外
豆蔻坐在轮椅上,由浦生推到太阳地里。豆蔻的脸被一层白纱布遮挡住,只露出两只眼睛,眼睛增添了不少活力。
一只小猫跑过来。豆蔻恐惧地盯着它。
浦生:(把猫抱起来) 你过去好喜欢猫咪!
豆蔻:这叫什么?
浦生:猫咪。
豆蔻:(小心翼翼地发音) 猫——咪。
浦生:(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树) 那是杨树。
豆蔻:(认真地) 杨——树。
浦生:杨树发芽了。
豆蔻:发……芽?
浦生:每年冬天,树叶就掉了,春天又长出来,叫发芽。
豆蔻:发芽。
浦生:你的手呢?
豆蔻举起包着纱布的手掌。
豆蔻:手。
浦生:你叫什么名字啊?
豆蔻:豆——豆。
浦生:(笑笑) 你叫豆蔻。
豆蔻:豆——豆。
浦生:又错了。是豆蔻!
豆蔻:(倔强地) 豆豆!我是豆豆,不是豆蔻!
浦生听见脚步声,看见法比走过来。法比穿着神父服装,白色领圈,黑色长袍,显得深邃成熟。
法比:浦生,她不是豆蔻,她是豆豆啊!
豆蔻胜利地看着浦生。
法比做了个手势,让浦生跟着他。浦生跟法比走到一边,回头看了一眼豆蔻,她微微仰着脸,如同进入了禅境,也如同在做白日梦。
法比:(小声地) 她不想做豆蔻,你就别叫她豆蔻了,豆豆不是蛮好的吗?这样她就把豆蔻受的罪忘干净了。
浦生点点头。
法比:我来跟你说一声,我要去南京的附近几个县走一走,打听一下赵玉墨她们的下落。
浦生:能打听到吗?
法比:总要试试。
浦生:你一个人去?
法比:嗯。
浦生无比担心地看着法比。
法比微微一笑,摸摸他的脑袋。他又走到豆蔻面前,拿出几颗糖果,放在豆蔻的膝盖上。
法比:小豆豆,好好养伤!回来再看你,啊?
法比微笑着跟豆蔻挥挥手,转过身走去。
豆蔻:他是谁?
浦生:法比。
豆蔻:法……比……(指糖果) 这是什么?
浦生:这是糖果。
豆蔻:糖……果……
法比此刻已经走得颇远了,仍然听见浦生在教豆蔻。
浦生:(画外音) 糖果,很甜……
豆蔻:(画外音) 糖果,很甜……
法比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太阳下,浦生剥开一颗糖果,放进豆蔻的嘴里。
豆蔻拿起糖纸,对着阳光看着,阳光被红色的玻璃纸过滤,撒在豆蔻蒙了一层白纱布的脸上,把那脸映红了。
浦生:好吃吗?
豆蔻:好吃。
浦生:这就叫甜。
法比悲哀地收回目光。然后转过身,毅然决然地走远。
豆蔻转过身,将糖纸放在自己的眼睛前面,透过糖纸去看法比远去的身影:(轻声自语) 法……比……
浦生:对!你记住了!
法比远去的身影走在被糖纸染红的阳光里……
金陵大学医院/豆蔻的病房 日/内
浦生推着豆蔻沿着长长的安静的走廊走来。
浦生:这是走廊。
豆蔻:走廊。
浦生:医院的走廊。
豆蔻:(不太自信) 医院……走廊……
两人一直往走廊尽头走去,尽头的大窗户显得白亮白亮的。
浦生的背影是在一杆三八枪的枪口那一头移动——端枪的就是那个日本小兵。
日本小兵:不许动。
浦生惊惧地回过头。
日本小兵:跟我走。
浦生瞪着他。
豆蔻依然背对着他们坐在轮椅上,念念有词:走廊,医院的走廊……杨树,花儿,小鸟……
浦生伸出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又轻轻指指他身后的豆蔻。
日本小兵点点头,表示尊重他“不要惊动豆蔻”的意愿。
浦生静悄悄地一步一步朝着他的枪口走去。
豆蔻突然扭过头,一切记忆似乎都在刹那间恢复了。
啊!……寂静的医院突然响起一声女鬼一般的凄厉惨叫。
第三十七集
字幕:一九四一年
江南乡村/山坡上 日/外
缓缓的山坡上覆盖着毛茸茸的春草,土坡后面走来一个穿黑色长袍、背包袱夹雨伞的男人。
他埋头上坡,能看见他胸前晃动着一只硕大的十字架,不时反射着阳光。
他走到坡顶,春天的风吹起他裙裾般的袍子下摆,逆着光亮,能看到下摆破损了。我们这才发现,这是一件天主教神父的教袍,只是非常破旧了。
他放下肩上的包袱,手搭凉棚向坡下观望:坡下一片金黄的油菜花,夹杂着粉红的桃花。
他放下搭凉棚的手。这就是几年不见的法比,已是一脸风霜,并有着农夫的黧黑皮肤。
一阵狂吼传来——
江南乡村/山坡下 日/外
十多个日本士兵骑着军马从一片金黄的油菜花上践踏过去,发出野人般的吼笑声。
一把把马刀削下怒放的花朵。
金色的花瓣飞溅。
日本兵们扬刀平蹚着油菜花远去。
江南乡村 日/外
法比看见油菜花丛里出现了一个个农人——原来他们刚才躲进了田野。
法比向坡下快步走去。
不久,我们看见他来到了农人跟前,向他们打听着什么,农人们摇头,走开。法比不甘心地拦住其中一个老人追问,老人还是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