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撤退下来的军人抬着担架,搀扶着伤员,吵吵嚷嚷地从入口拥进来。
玉墨淡漠地看着他们,往手上哈了一口气,继续独自踱步。
撤退的官兵们在口令和叫喊声中从玉墨身边擦过。
又一艘船启航的长鸣。
玉墨靠在一根电线杆上,继续她的等待。
她的一只脚从高跟皮鞋里抽出,放进长旗袍的下面,在另一只小腿上搓了搓,暖和了一些,再伸进鞋内。然后又将另一只鞋脱下……
从远处看,整个动乱凄惶的环境里她显得那么安详;她的身影就是“抱柱信”的写照。
南京下关码头外的街道 早晨/外
防空警报在危城上空锐响,挤在码头入口处的人群顿时大乱。
热锅蚂蚁般的人流中,隐现着玉墨一个超然的背影。她逆着人群向码头外面走去。在这些求生的人们看来,她似乎在求死。
南京街道 夜/外
隆隆的炮声更近了。
到处是火光和浓烟。被逃难的人遗弃的箩筐、包袱、箱子沿路可见。有的树也被烧着了,在夜色中成了巨形火炬。一些燃烧的纸张、布片及其他不明物体的灰烬被风和火的气流带到空中,如同灰色和黑色的蝙蝠。这也许是最接近炼狱的人间景象了。
女孩们跟随着法比急促地行走着,浓烟和火光使她们的身影忽明忽暗。她们不时被浓烟呛得猛烈咳嗽。
女学生甲:(哭腔地) 还有多远啊?……
女学生乙:鞋子掉了!……
法比:快一点!六点开船!
他看见落后的苏菲背着的包很大,人都被压斜了,走过去一把夺过她的包,拎在手里。
法比:嘿,你够阔的,这么多细软呢!快跟上队伍!晚了船就开跑了,连浦口也没得去了!
南京下关码头 夜/外
孟繁明搀扶着母亲,拉着女儿,后面紧跟着管妈。管妈挑着一根扁担,一头担着两个小皮箱,另一头担着大皮箱。一家人艰难地在逃难的人群里一寸寸地移动。孟先生一头大汗,不断用手绢擦着额头。
孟老太太:哎,我的梳头盒子呢?是不是忘在汽车上了?
说着老太太就要往回挤。孟先生一把拉住她。
孟繁明:算了吧,回去也找不到了。
孟老太太:(急得跳起小脚) 那里面搁着房契呢!
孟繁明:南京城都要让日本人占去了,还管我们那点房产!
孟老太太:日本人也不能那么不讲理吧?占了南京就不承认孟家几代人置下的房产了?!
孟繁明:那好,我去找。
他脱下长大衣,解下围巾,放在书娟手里。他走了几步,又从贴身口袋掏出三张票,一面匆匆回到管妈旁边。
孟繁明:管妈,这是三张船票,你先照顾着老太太和小姐上船。我一会儿上船来找你们。
孟艰难地逆着人流走去。走出几步后,他转过头,看着大人叫孩子哭的人海里,孟家老小寸步难行,管妈以扁担在人墙上开出路来……
管妈把扁担扔下,一手拎起一个箱子,用她壮实的身体为孟老太太和书娟开道。
管妈:娟娟,你拎着那个箱子,搀好奶奶!……
客轮一等舱 夜/内
一间六七米的一等舱房间里挤了不下二十个人。
管妈搀扶着筋疲力尽的老太太进来。
管妈:你们怎么跑这儿来了?这是一等舱!
所有人都举着一等舱船票。
人们:(火气很大地七嘴八舌) ……都是一等舱!……什么一等舱,厕所都是一等舱了!
客轮一等舱/走廊 夜/内
书娟在人缝里朝管妈和祖母的房间接近,一面四下张望,一面叫喊。
书娟:管妈!……奶奶!……
她手臂上挽着的父亲大衣口袋里,滑出一份旧报纸。她捡起报纸,借着昏黄的灯光看了一眼,赵玉墨三个字立刻映入她的眼帘。
她不管身边暴挤的人群,站在那里读起来。在她看来,照片上的赵玉墨的笑容似乎充满挑衅。
她的鼻孔再次流出一道鲜血。血滴到父亲的大衣上。
她偷听到的和眼前这份报纸终于证实了父亲不可抵赖的罪行——是的,对一个像她这样背景过分单纯的女孩子,父亲和这样的女人交往,无疑犯下了滔天大罪。
她听见人群里响起管妈的呼唤——
管妈:书娟!……娟娟!……
她猛一扭身,两只胳膊肘开道,闷头闯入迎面而来的人群。她身后,管妈的叫喊渐渐远了。
地上,人们纷沓的脚踩着孟繁明的大衣和被撕裂的玉墨的照片。
客轮甲板上 夜/外
书娟疯了一般挤撞着,就像在稠浊的人海里奋力游泳。
人海那一边,孟繁明往船舱里面挤,父女俩谁也没注意谁。
客轮一等舱 夜/内
孟老太太坐在皮箱上,头靠着墙壁,似乎已经睡着了。
管妈正在向孟繁明叙述书娟走失的经过。
管妈:……我看见她在那儿,等挤过去,人不见了!喏,这是我捡起来的。
孟繁明看见,那是自己的大衣和刊登了玉墨照片的旧报纸,两样东西都被脚踩得泥污龌龊,模样难辨,但一滴血迹那么惊心地醒目。
孟老太太半睁开眼:娟娟是有意走失的。
孟繁明:管妈,我把老太太拜托给你了。要是开船的时间我和娟娟还没回来,你们就先走,到了汉口去找我部里的同事,(他掏出一张名片) 喏,这是他的片子。部里会安顿你们的。我找到娟娟再去跟你们会合。
南京江边某小码头 夜/外
打着灯笼、火把、手电筒的人群爬上大小不一的帆船、渔船、舢板……
一艘小型汽船正在向岸边靠拢。
法比领着十多个女学生期待地看着船离江岸越来越近。
法比:(不无得意地对阿顾) 是我让船老大把船开到江面上,等学生们到了再开过来!不然还轮到学生们搭船?早就给这些难民抢去了!
一些难民看见就要靠岸的汽船,纷纷跳入江水,顶着铺盖卷和箱笼向汽船游去。
法比愣了。眼前的江面上是一大片人头叫嚷,一大片浊浪滚滚……
徐小愚:法比,他们是不是要抢我们的船?
法比死死盯着那些向汽船靠拢的人们,似乎思维暂时凝固了。他简直不能相信人在无助和绝望时会干出什么来。
苏菲:看,那人已经爬到船上了!
女孩子们:那怎么办?!
徐小愚:怎么办?那就连浦口都没得去了!
法比几下脱掉外衣和鞋子,扑通跳进了江水,飞快地向汽船游去。
女孩们瞪大眼睛,看法比在跟所有人进行游泳比赛。远远地看去,汽船的灯光照在江面上,法比超过了大部分游泳者,渐渐领先。
法比赢了。他矫健地攀登上汽船的船舷。
汽船甲板上 夜/外
法比抄起一把船桨,蹿到刚爬上船的一个年轻男子面前:滚下去!有种跟当兵的抢船去!抢一帮女学生的船,算什么东西!下去!
一个年轻男子从口袋掏出一块光洋。
男子甲:行行好,我打票!
法比:下去!
男子甲又掏出一块光洋:行行好!就这点钱,都给你了!……
男子甲的眼睛偷瞄向法比旁边。一个稍微年长的男子乙也抄起一把船桨,悄悄从法比侧面偷袭而来。
法比:(对男子甲举起船桨) 下不下去?
男子甲摘下自己脖子上的银锁,当啷一声扔在法比脚前,两手抱住脑袋:大哥,都是中国人!……
那个岁数较大的男子乙从侧后方向法比举起船桨。法比一下子转过身,用自己的船桨摁住男子乙的船桨。
男子乙:(跟法比较劲) 我们一个村子都让小日本杀光了,女人都给他们祸害了!就我们哥几个逃到南京,你还不让我们上船!
法比:我让你们上,把十多个女娃娃留给日本鬼子祸害?
法比把他手里的船桨挑起,扔进江水。
男子甲:(朝船下的人) 快上来!
男子甲拉上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丙。
法比顿时陷入寡不敌众的局势。但他左右劈刺,三个男人靠近他不得。他一眼瞄到一个男子双手抓住船帮,一只脚已经登上船沿,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将船桨剁在那两只紧扒住船帮的手,只听一声哎哟!接着就是一大朵水花。
法比朝那三个男人逼近:到安全区去!一天还管你们两顿粥!
男人们摩拳擦掌,做好恶斗的准备。
男人乙:跟他拼了!
男人丙:打死他!
法比:拼一个试试!来呀!有本事你们打死我,把船抢到手,看着那帮十四五岁的女娃娃给丢在岸上,丢给日本兵去收拾。你们是死里逃生的,活下来不容易,她们从小就没爹没妈,是教堂育婴堂收养的孤儿,晓不晓得?!我不照管她们,这世上就没人照管她们了,你们晓不晓得?有本事你们打死我,日后好好活着,想到自己的命是一群女娃娃的命换来的,你们狗日的能心安理得,就上来打死我……
他扫视他们,嘴角挂着一丝疯狂的微笑。
三个湿淋淋的男人哆嗦着,进退维谷。
法比:你们不打死我,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着他猛地朝他们抡起船桨,男人甲一个趔趄,失去重心,坠落水里。
法比:(大声叫喊) 船老大,赶快把船开到小码头上去!
他眼睛一斜,又看见两只手扒上船帮,他的船桨及时剁在那双手上……
南京某小码头 夜/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