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瞎子笑道:“来苏州做些买卖,顺便来看看陶先生。昨天到的,已经住了一宿了,还说一会儿带小蚂蚱去城里听先生说书,没想到先生来了。”这时,何姑端着茶点上来了,笑道:“门口那个孩子,就是刘先生的公子,大名叫刘皆辛。”刘瞎子道:“乡下孩子,什么大名不大名的,叫他小蚂蚱就完了。”
赵敬亭笑道:“皆辛这名字好,‘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这孩子天生老实,不太爱说话,也不大会叫人,眼看十七岁了,还是上不得台面。教训了多少次,我说小蚂蚱你个小畜生,嘴甜些,见了比爹年纪大的叫伯伯,年纪轻的叫叔叔,读过书的叫先生叫相公,做官的叫老爷,多鞠躬,多磕头,多请安,说破了嘴,还是跟木头一样,丢人,丢人。”
陶铭心歪咧个嘴笑道:“老实好,老实,就好。”何姑对赵敬亭道:“都是自家人,又是喜事,告诉二叔叔吧——刘爷这次来,你大哥一眼就瞧上小蚂蚱这孩子了,知道他还没定亲,就说把珠儿许给他。刘爷也答应了,以后彼此就是亲家了。”刘瞎子不好意思地笑道:“陶先生不嫌弃,纡尊降贵地要我们小蚂蚱做女婿,我这跟做梦一样。惭愧得很,家业淡薄,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聘礼,但还有十来亩田,几间屋子,小蚂蚱虽笨了些,却不懒,也不喝酒赌钱,地里没活儿了就在家编竹筐、做雨伞,补贴家用。小蚂蚱要不牢靠,我也不敢答应这门亲事。总之呀,我们老刘家不会亏待珠儿小姐的。”
陶铭心说了串什么话,含糊不清。何姑笑道:“他是说珠儿太能吃,怕刘爷家往后吃力。”刘瞎子握着胡须大笑:“能吃是福,再说,她一个小姑娘家,能吃多少呢?昨晚吃饭,我看她就吃了一碗而已。”何姑无奈地笑了:“那是当着您老的面,千叮万嘱她不准多吃,不然显得失礼。等撤了席,她在厨房吃了一整锅哩!反正跟你老先说明了,以后可别被我们二姐吓到,请佛容易送佛难!”刘瞎子大笑:“不怕不怕,还怕人吃饭不成!”
赵敬亭笑道:“珠儿也不小了,到了嫁人的年纪。刘兄的人品不用说了,当年为着一个‘义’字,不辞辛苦,送我大哥回来,亲兄弟也不过如此了。刚才在门口见令公子,看着就稳重,怪讨人喜欢的。”
将何姑支使出去了,陶铭心对刘瞎子道:“古董,给敬亭瞧瞧。”刘瞎子进了书房,端出来一尊尺方的宣德炉,里面有些零碎,铜印章、瓷碗、灯座什么的,对赵敬亭道:“上个月在家里种树,从院子里挖出来的,我说苏州识货的人多,想卖了,这不正好,得了钱准备给二小姐打几套头面。”赵敬亭逐一打量这些物件儿:“不算特别好的,不过也能卖个五六十两。这炉子是万历年间的,外面镏了层铜;这印是个私印,不值什么;这瓷碗最好,可能是宋的;其他的都卖不上价。这注财不算多,但也是横财了,刘兄想过没有——”
刘瞎子忙道:“我想到了,这应该是八字官事先安排的,让我享些福。刚才问先生,上个月莲香出天花,有个游方郎中路过,给了一剂药,吃了就好了。我想,这是新一轮的驭人术。”他有些烦躁,“皇帝给好处的时候,咱们自然就受用,但大部分时候,皇帝要害咱们,这可怎么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呀!总不能就任他宰割,杀猪的时候猪还挣扎呢,咱们大活人,就什么也不做,由他害不成?”
赵敬亭摩挲着光溜溜的脑门:“我想过这个问题,太难了。如今的八字官是罗光棍,要想防这门邪术,必须得有个眼线,在他身边帮手的,八字官有什么动作,立刻跟咱们通个气。任弗届这个老畜生,要他帮咱们,天塌了都不可能。又或者,咱们在皇上身边有人,皇上遇到好事坏事立即知会我们——这真是痴人说梦了。”
陶铭心费力地起身,去书房里拿来一封信,递给赵敬亭,赵敬亭读后,紧蹙眉头,又递给刘瞎子,刘瞎子一字一句地念:“正月初七,太后发热,咳嗽;十九日,贵妃小产;三十日,皇上患风寒,服十全大补汤,又有痢疾之症,二月中旬始痊。二月底,新疆回部叛乱,今日捷报,官兵大胜,皇上狂喜。乾隆三十八年四月初一。”
“这是哪门子流水账?”刘瞎子翻来覆去看信,“也没留下姓名。陶先生知道是谁写的吗?”陶铭心摇摇头:“不知道,从门缝塞进来的。”
赵敬亭微笑道:“写信者明显是宫里的,知道这门邪术,想提醒咱们。可是,这门邪术不像拔河,能互相吃劲儿。皇帝以举国之力来办这事,区区十来只虫草怎么抗衡?除非永远不出门,永远不吃喝拉撒,不给他们使坏的空子,但人在家中坐,祸还从天上来呢。”刘瞎子叠好信:“还是有用的。躲不开,至少心里也有个数,好事坏事来的时候也明白。我宁可睁眼死,也不愿当瞎子活。”
过了会儿,赵敬亭从怀里掏出那两张纸,递给陶铭心:“阿难给的乔陈如的日记,我摘抄了些。”又对刘瞎子道,“就是上任八字官的日记。”刘瞎子吐吐舌头:“我的娘……里头怕有不少秘密吧?”
陶铭心扫了一遍,出乎赵敬亭意料,他并没有激烈的反应,瘫掉的左脸微微抽搐了几下,右嘴角吃力地挤出一丝苦笑,轻叹了一声。把纸递给刘瞎子,刘瞎子刚看了几行,就瞪大了眼睛:“咱们这活了个什么劲……”
第40章 夜行人
这天,赵敬亭讲了一段韩世忠和梁红玉在黄天荡大败金兀术的书,讲得目眦尽裂,声泪俱下。一张嘴,风雨雷电,靡不肖真,舌头与牙齿比得上一整套吹打——波浪荡船声、波浪拍打礁石声、船只撞击声、士兵呐喊声、刀兵相接声、炮声、梁红玉敲鼓声、韩世忠怒骂声,如蜘蛛织网,巧妇织绣,简直人工之极致。在场听众恍如置身于数百年前的黄天荡,恨时同恨,快时同快,眼泪流到嘴巴里却不自知,咬碎了牙也咽进肚里,只恨不能化作韩世忠麾下一小卒,将金人杀个片甲不留。
兴之所至,赵敬亭顺口道:“世上的忠臣良将,都是谪凡的神仙,一朝一代地往下投生转世。汉朝的李广、韩信,转世到唐代就是郭子仪、李光弼;宋代的岳飞、韩世忠,转世到大明就是袁崇焕、史可法。那些叛国降敌的奸臣,也能转世,比如董卓就转世成了安禄山,都是大胖子;高俅转世成了魏忠贤,恶贯满盈;最可恨的是宋江,转世成了李自成,而秦桧这个千古罪人,转世成了吴三桂——”
“咳!咳!咳!”底下有人使劲咳嗽,对赵敬亭皱了皱眉。
赵敬亭看了他一眼,白净的大圆脸盘,三缕细须,长眼睛薄嘴唇,双眉之间一颗大黑痣,认识的,乃是苏州评弹的领袖王周士。之前二人有矛盾,王周士恨他抢了生意,数次派人来茶馆捣乱,赵敬亭都隐忍了。不过最近不知怎的,王周士常来捧场,也不闹,就在底下静听,给的赏钱也多,有次直接扔了一两。
这场书讲完后,观众嗟叹着离场。赵敬亭走下台子,来到王周士面前,拱手笑道:“王兄贵客,兄弟本事粗糙,老兄多指教。”王周士伸伸手,请赵敬亭坐在对面,要了一壶黄酒、一盘茴香豆,两人聊了起来。
“赵兄,知道我刚才为什么咳嗽么?”
“老兄怜惜之意。”
“不错。”王周士往前探出身子,“老兄讲书的技艺,实在可谓无与伦比了。王某以前总排挤你,是我心眼儿小,见不得人好,惭愧。赵兄若不嫌弃,咱们交个朋友。”
赵敬亭笑道:“咱们早该交个朋友了。”
“既然是朋友,就要说心里话。”
“洗耳恭听。”
“赵兄,你讲书的法子,太凶险了。你每一段书,都暗有所指,说白了,就是含沙射影,指桑骂槐,而你射的影,骂的槐,又很浅白,无非是恨满人占了中国。金人算是满人的先祖了,你骂金兀术,就是骂多尔衮;你赞扬岳飞,就是赞扬袁崇焕。不是我聪明才有觉察,笨的听多了也能明白。刚才我咳嗽,就是怕你说出更了不得的话。这茶馆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难保没有想害你的——你这么个讲法,会引火烧身哪!”
赵敬亭心里一热:“多谢老兄提醒。我何尝不知有危险,不过兄弟这个人,虽然做的是贱业,一辈子无所成就,但也不想混吃等死。”他看了看来来往往的茶客,“想讨好这些人,太容易了,每天讲讲《西游记》《金瓶梅》就够了,他们爱的不就是神鬼打架、男女交合那点子事儿么?可我有个志向,想说些不一样的,也不只是劝善惩恶,还要开化他们的心灵,知道什么叫廉耻,知道这模样,”他提了提辫子,“丑陋,明白这世道,不对劲。只有心里亮堂了,做人做事才有个奔头儿——”
还没说完,王周士哈哈大笑:“老兄,你胡子都白了,还和孩子一样天真。老兄听我说,你这些想法对吗?当然对了!一千个对,一万个对!但是,不合时宜。你说书,我评弹,玩意儿虽不一样,但都是引车卖浆者流,咱们卖艺就好好卖艺,打磨本事,不要去想那些空洞无用的。街上的人,哪个不是混吃等死?这有错吗?他们大字不识一个,只能听听咱们的说唱解乏解闷儿,你指望他们听出来个一二三?还开化心灵,简直是缘木求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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