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陈如在妻子、女儿的灵柩前怔了一晚上。阿难悲痛之余,问他那几个姨娘的来历,想找回自己的小兄弟,乔陈如只是摇摇头。老管家宋大私下里对阿难说,随姨娘们逃走的,还有一个账房伙计,下人们传言,那伙计和几个姨娘不清不白的,前两年生下的儿子是不是乔家的种也不好说。
安葬了夫人和女儿,乔陈如召来阿难,面无表情地说:“你长大了,可以当家了。路上跟你说的事,是时候办了。”阿难看着父亲坚毅的眼神,知道此事绝无挽回了,便照父亲的意愿,将他送到祗园寺剃度为僧。畅春园造反事件后,月清已是全国通缉的要犯,下落不明,苏州府新派了个和尚代为祗园寺住持,乔陈如就拜在新方丈座下,法号缘应。阿难看着苍老的父亲,像是看一段正在慢慢腐朽的木头,而今家破人亡,心中凄恻,洒了两行泪。
临别,乔陈如对他说:“我的事,在路上都告诉你了,从今以后,我会为那些人日夜念经,来消我的罪过。”阿难鼓起勇气道:“爹,恐怕这些人,有很多事都想知道。”
乔陈如惨笑道:“无非是你陶先生想知道。乡下家里书房书架后面,有个暗格,里面藏着我多年的日记,我是怎么害人的,里面写得清清楚楚。你想看,就看;想告诉别人,就告诉别人;想烧,就烧了吧。”阿难又问:“当初爹向衙门告儿子忤逆,将我革出乔家籍册,是爹早料到会有这天,好保全我吗?”乔陈如没有回答。
回到家中,阿难将暗格中的日记共二十余册都取了出来,乔陈如保存用心,用油纸包裹,放了许多樟脑片,从乾隆十三年当差起,一直到今年年初,几乎一天不落。阿难终于知道父亲常常躲在书房忙到深夜是做什么事了,每天的记录,几乎没有家事,全都是在筹划如何控制那一百多位“虫草”——乔陈如给那些和皇帝八字相同者起的诨名,而记录最多的,就是陶铭心。
阿难读过数百本小说,但这二十来册日记比任何小说都要惊险、曲折、不可思议。接连多日,他废寝忘食地徜徉在父亲隐秘的世界中,几乎每时每刻都在震惊,每时每刻都经历汗毛倒竖的惊悚。这是他看过的最可怕的文字、最下作的文字,同时又不得不承认,这也是他看过的最吸引人的文字。
当他乌黑着两个眼圈走出书房时,白惨惨的太阳光刺得他站立不住,一阵头晕,坐在阴影下的台阶上歇息。儿子已经能跑了,滚到他怀中,揪他长出来的胡须玩耍。英娥煮了一碗汤送过来:“你这些天在忙什么?瞧瞧你,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阿难一口气喝完了汤,问道:“早上谁来家里吵闹?”
英娥红了脸,叹气道:“还不是我那不争气的哥?他说什么,虽然我爹不跟乔家了,但这两年都没拿过工钱,要咱们补上,被我戗了几句,撵走了。昨天他老婆胡剌子已经来闹过一次了。咱家老爷的事,我也知道,我爹不仅没帮忙,还落井下石,摊上这样的爹,这样的哥嫂,我真是……”
阿难安慰她:“你不要多想,生在什么家都是命,不是自己能选的。你才应该叫‘莲香’呢,出淤泥而不染。当初娶你进门,名分上只是妾,我是不在乎这个的,咱俩好就好了。但我心意早定了,你也趁早放心,从今以后,你就是乔家奶奶——不过咱们家如今没落了,就不谈什么老爷奶奶了。”英娥满脸绯红,微微笑了笑,抱着儿子进屋了。
阿难将父亲的日记包起来,去城中茶馆找赵敬亭。日记中的内容过于恐怖,若直接给陶铭心看,担心会吓垮他,阿难想先和赵敬亭商量,到底如何处置。赵敬亭看着桌上的一大包日记,捻着胡子道:“这里头,怕是有不少惊人的秘密。”阿难叹道:“只需一两条,就足以摧毁陶先生了。”
第39章 日记
深夜,赵敬亭在茶馆二楼的客房中,紧握着双拳,低声悲哭。呜咽起伏的哭声没有惊动人,倒是惊动了上天,很快下起雨来。夜雨最能摧人心肠,雨淋出纷乱的响声,如挠钩,一下下钩着未眠人的皮肉。桌上、椅上、地上,乔陈如的日记摆放得到处都是,如一块块片开的猪肉。
原来乔陈如一开始并不知道陶铭心就是张慕宗,信了宋知行信里的话,只以为他是宋家的亲戚,热情招待,聘为西席。后来看陶铭心性格谨慎,办事稳妥,有心抬举他做自己的帮手,处理八字驭人术的繁重差事。谁知,那年陶铭心过寿,因为七娘一句多嘴,乔陈如无意间知道了陶铭心真实的生日,和乾隆同一天,而且八字也相同,立刻起了怀疑——天下和皇帝八字相同者,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不应该有漏网之鱼,那么,陶铭心到底是谁?
当晚,乔陈如立刻着手调查,很快就抓住了头绪:宋知行举荐陶铭心来苏州的时间,正好和南京的一位“虫草”张慕宗的死相隔不久,陶铭心难道就是这位张慕宗?恰好有个朋友前不久刚从南京回来,连夜去访,一打听,说张慕宗在南京有点名气,有两个结义兄弟,一个叫赵敬亭,一个叫宋知行。
乔陈如不禁叫了出来,顿时明白了,宋知行为了救义兄,施展手段,让张慕宗假死,瞒过了官府。而巧合的是,宋知行得知自己正在给阿难找老师——他托宋知行在北京打听,偏偏把假死的张慕宗推荐给了自己。
他不由恼怒,不仅恼怒宋知行帮一个死刑犯瞒天过海,还恼怒自己粗心大意。当年题诗案发,乾隆下令处死张慕宗,他还上密折劝谏:吾皇登基以来,八字术施展频繁,天下的虫草越来越少,眼下只剩了八十一名,个个金贵。皇上正值壮年,将来的福运,都要靠着这八十一人,病死一个都可惜,何必还要杀之?乾隆并不听劝,给乔陈如的密折回批了圣谕:张慕宗有逆反之心,饶恕不得,少他这一根虫草,也不值什么。
没多久,就听说了张慕宗暴死的新闻,江宁知府抄了张家,还给乔陈如送了许多古董字画。乔陈如当时有一丝怀疑,张慕宗死得蹊跷,但并未多想,只以为他是惊吓过度,激发急症而死。哪想到他是假死,换了名字,自己竟毫无察觉,还聘他为阿难的先生。询问生辰时,陶铭心故意把生日说晚了一天,当时还暗笑:这人侥幸,和万岁爷只差一天,八字合不上,不然也是一根虫草了——饶如此,自己都没想到他就是张慕宗,这真是奇耻大辱。
那之后,乔陈如对陶铭心从热转冷,不让阿难与其来往,重新施展起八字邪法,控制陶铭心的生活,吸榨他的福运。先是让扈老三举报保禄不留辫,命官府杖刑陶铭心。又派周巡检设计给珠儿下药——一种爪哇的邪药,名为“饕餮丸”,不伤性命,但会致其食量暴增。同时,也筹划报复宋知行,碰着那年山东河防的案子,他在朝廷里用了手段,把宋知行断了死刑,不解恨,又派人去大牢中勒死了他。
赵敬亭得知这段真相,伤心得老泪滂沱:“老三啊老三,你是为大哥死的呀!”
宋知行本是徐州萧县人,家中赤贫,父母带他来到南京谋生,投在一家绸缎行中做仆役。没多久,父母先后病死,他孤苦无依,好在绸缎商看他聪慧,让他做了公子的陪读。后来这家绸缎行折了本,被赵敬亭家并了生意,宋知行就成了赵家的小厮儿,天天陪赵敬亭一起玩耍。赵敬亭看他伶俐,不忍他一辈子做奴才,求了父亲,使银子给他买了良民籍贯,一起跟先生读书。宋知行勤学苦读,很快中了秀才,继而做了举人。赵敬亭带他和张慕宗来往,张慕宗开始并不喜欢他,觉得他性格狡黠,是下流胚子,后来听说了宋知行的家世,才陡然敬重起来——宋知行的祖父,曾随史可法在扬州抗清,事败后自杀殉明。
那年正逢乾隆下圣谕奖掖明朝忠臣之后,宋知行作为祖父唯一的亲孙,受到朝廷优待,破格拔为翰林候补。陶铭心和赵敬亭劝他,这是清廷媚惑民心的把戏,但宋知行说:“兄弟当了官,两位哥哥也有个照应。”在北京守选期间,发生了张慕宗的题诗案。
赵敬亭想起当年在南京莫愁湖上,清风朗月,星辰熠熠,他们三个风华正茂的好友歃血焚香,结为异姓兄弟,发誓今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宋知行践行了诺言,担着莫大的干系,救下了大哥,最后还不明所以地赔上了性命。荒唐的是,宋知行救大哥出了生天,无意间又把他推入死地——若不荐给乔陈如做西席,陶铭心一辈子隐姓埋名,便不会有之后的所有灾祸。
“难道这就是命数吗?”赵敬亭扼腕长叹。
从发现陶铭心就是张慕宗开始,乔陈如的日记里经常出现一个“周氏”,明显是妇人家,但没有名字。乡下许多女人都没有名字,本不是稀奇的事,但这个妇人很不一般,陶铭心平常生活的许多细节,都是由她私下告诉乔陈如——她是乔陈如的眼线。日记中记载,这位周氏,每月月初、月中两次,向乔陈如汇报陶铭心的言行,说的话、做的事,乃至吃的饭菜,知道什么说什么。
赵敬亭想:这位周氏知道得这么周详,肯定是和陶家相熟的,自然而然想到了陶家隔壁的李婆,李婆是随的夫姓,她的本姓并不知道,很可能就是这位周氏——她和七娘关系极好,又是邻居,不时来串门的,平时干些媒婆的营生,出了名的见钱眼开。乔陈如花些钱,命她暗中监视陶铭心,也是合情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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