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敬亭笑道:“只能说,咱们道不同了。”
“道虽不同,不过咱们照样可以做朋友。老兄是说书的行家,讲什么,怎么讲,我哪敢指手画脚?只是担心老兄的安危,提醒两句。况且,老兄也要为别人考虑。”赵敬亭看看柜台后面的掌柜,正叼着烟管埋头噼里啪啦地打盘算:“他让你来说的?”
王周士点头:“不出这两天,他会请老兄去别处营生,老兄帮衬得生意再好,他也不敢得罪朝廷。老兄若不改改说书的风格,怕没有茶馆能留你了。只要老兄肯收敛些,由我出面,全苏州的茶馆、酒楼,老兄随便选。”赵敬亭拱拱手:“王兄的好意,我心领了。”喝完酒,王周士告辞去了:“等有空了,来会馆听听兄弟的评弹,咱们要多走动走动。”
吃过午饭,赵敬亭下午又说了一场,这次没有加那段忠臣奸臣转世的话,口技用得频繁,让他疲惫不堪,舌头被钳子拧过一般疼,腮帮子也僵僵的,喝了好些茶才缓过来些。看日头下去了,想着好几天没见陶铭心了,便换了身衣裳,前去三棵柳村。
初春黄昏料峭,像是秋天的早上。出了城,看着抽了芽的柳树在远处绿烟似的飘摇,燕子一撇一撇地在青灰色的天上盘旋,他心情愉悦了许多。这个节气,勤劳的人家已经种下了一茬儿早稻,田间地头有些歇息的男女,轮流抽着旱烟,热烈地说笑。见赵敬亭经过,有认识他的,招呼他来坐,赵敬亭指指前方,表示有事,悠然去了。
走了一程,已看到那三棵大柳树了,从田间小路上斜插过来一个人,骑着一头壮硕的驴子。离近了,发现这人脸上瘦削,肤色古铜,两只眼睛极为有神,射过来的目光如霹雳般,仿佛带着雷声,让人心生敬畏。更奇的是,他竟然没有留辫子,盘了个发髻,裹着一片红巾,长袍也不是当下的样式,斜襟宽袖,像是明朝的装束。
赵敬亭有些不自在,闪在路边,让他过去。那汉子控住驴,用锐利的眼神扫了赵敬亭一下,轻轻地说:“你快了。”而后嗒嗒地走了。赵敬亭愣了片刻,“你快了”,快什么了?那个人的声音像是从蒸笼里冒出来的,裹着水汽,“也许是我听错了。”不过他还是有些不舒服,想起王周士今天的劝告,隐隐有些不安。看着那驴那人越来越小,在三棵柳树前一拐,去往别的村了。
在树下发了会儿呆,赵敬亭转身往东走,来到阿难家。阿难喜出望外,热情地请他进屋:“刚摆下碗筷,先生一起吃。”英娥出来礼见了,让儿子小米糕磕了头:“他第一次见先生。”赵敬亭摸摸身上:“哟,没带见面礼。”摘下手腕上一串楠木念珠,套在他脖子上,“也不是什么好料子,戴着玩罢。”
阿难给赵敬亭斟满酒:“实在没想到先生过来,酒粗了些,先生恕罪。”赵敬亭喝了杯酒,正色道:“我来,是有句话要问你。你还想拜我为师吗?”阿难惊喜道:“当然想!”赵敬亭扭转身子,挺直了腰板端坐,阿难会意,连忙跪下插烛似的拜了四拜。赵敬亭扶他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好孩子,以后我就是你师父,你就是我徒弟。”
阿难激动不已:“先生为什么之前不收我,现在却收我了?”赵敬亭道:“都是时机使然。时机到了,不用徒弟找师父,师父会来找徒弟。我快要离开苏州了,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收下你,全了你的心愿,也全了我的心愿。之前不收你,是不知道你是否真的爱说书这一行,一时兴起的人太多了,这几年冷眼看下来,你确实是块好坯子。”
“可是,我也没上台说过书,只是作些小说罢了。”
“差不多的。”赵敬亭笑道,“我说书,你写小说,差不多的。”他指着一碗粉蒸肉,又指着一碗炒肉,“我是这个,你是这个,用的都是猪肉,做出来的味儿不一样而已。你之前给我看的几篇小说,很好,不差于李笠翁。”阿难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多谢师父夸奖,但我还是想学说书,还想学口技。”
“恐怕,”赵敬亭微微叹了口气,“来不及了,说书的能耐,没个十年八年,传不成。我怕不能教你这门技艺了,收你为徒,是想把另一件大事传下去。”阿难有些失望,又有新的期待:“另一件大事?什么事?”赵敬亭道:“我先考考你的学问。你知道‘崔杼弑其君’的典故么?”
阿难笑道:“这是《左传》的典故。鲁襄公二十五年,齐国的崔杼弑君作乱,齐大史如实记录此事,被崔杼处死,之后他的两个弟弟也如实记录,相继被崔杼杀害,齐大史最小的弟弟依然秉笔直书,崔杼才怕了,接受了现实。”赵敬亭满意地点点头:“这个故事还有个后续,有个南史氏听说齐大史都死了,也要奔去齐国记录这段史实,发现齐大史最小的弟弟写下来了,才放心地去了。”
阿难不明白赵敬亭为何要讲这个典故,等他解释。赵敬亭说,他不仅是个说书艺人。这些年,他周游各地,身上另有使命,便是记录各地发生的奇闻异事,偶尔调查一些悬案,有时编成书说给大家听,有时只存在自己心里。记录的,都是见不得光的事,是正史不载的事,可以理解为私史。做他这种事的,在古代有个专门的名字,叫“钩人”——钩沉逸事的意思,后来也叫“夜行人”。
“在齐大史、南史氏的时代,天下纷争,留下的史料还算真。可从秦始皇后,史官记录历史多受到皇帝左右,能写什么,不能写什么,颠倒黑白,曲解粉饰,以致正史中多有舛误。所以才需要我们这种人,写正史不载之事,为后人留下一份凭据。始皇帝焚书坑儒后,钩人代代相传,魏晋时的张华,唐朝时的杜环、段成式,中间还有无数先贤。多年前,我一位学艺的师父,将这份使命传给了我——如今,我传给你。”说完,赵敬亭从腰带里翻出一块黑色的、比铜钱略大的玉玦,递给阿难,“这玉玦传了上千年,乃钩人的信物,以后时机合适了,你也要挑选合适的人,传下去。”
阿难接过来,细看,玉玦躺在手中如一大滴新研出来的墨水,光润可爱:“钩人……夜行人……师父,我不是很明白……”赵敬亭看看屋外,已经大黑了,笑道:“今晚我住在你家,好好跟你聊聊天,如何?”阿难忙道:“徒弟求之不得!”
师徒二人聊了个通宵。天亮后,赵敬亭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眼睛里全是血丝:“年纪大了,熬不得夜,这辈子,还没对着一个人说过这么多话。”阿难却精神昂扬:“师父一晚上说了两千年的事,真是如梦如幻。我想,唐朝时的那个钩人——杜环,若真是不死的人,现在在哪里呢?”
“万人如海一身藏,哪里不是安身处?或许,我已经见过他了。他提醒我,是时候有个交代了。不过,我是不相信长生不死这回事的,杜环的事迹,多是传说。”赵敬亭道,“我留下不少说书的底本,还有些手稿,放在茶馆的一只竹箱里,万一我出了事,你自己去拿。”阿难疑惑道:“师父能出什么事?”赵敬亭没言语。
英娥端上早饭来,师徒二人正吃着,何姑一头大汗地跑进来:“二叔叔也在这呢,出事了!你大哥被官差抓走了!”赵敬亭和阿难齐呼:“怎么回事?”何姑哭道:“昨晚的事,肯定被人告发了!”
何姑说,昨晚夜深,有人在外面急急敲门,一开,是娄禹民和四五个不认识的,一个个提着刀剑,面黄肌瘦的。陶铭心赶紧让他们进来,娄禹民等见七娘和素云的神位前有些糕点,抓起来就吃。何姑端来一锅冷饭,他们也狼吞虎咽地吃光了,这才有力气说话。
乾隆六十大寿,八卦教在京城造反时,娄禹民在通州领着一些教徒等待接应,事败后,立即解散。娄禹民日夜兼程回到苏州,收拾了细软,书店也不要了,领着全家躲入藏鼎山。果不其然,很快他就遭到官府通缉。在藏鼎山避祸的八卦教教徒足有四五十人,如今已经断粮好些天,天天抓老鼠吃。他的两个哥哥尧民和舜民,要学伯夷叔齐,在山上找野菜吃,中了毒,都死了。娄禹民走投无路,只好冒险下山,来陶家求粮。
陶铭心虽憎恨娄禹民算计自己,但看他穷途末路的样子,心有不忍,让何姑将家中的米面都送给他,娄禹民不敢久留,正要离开时,扈老三却堵住了大门。原来,他夜巡时发现了娄禹民一行,心生怀疑,尾随来到陶家,隔墙听了几句,得知是娄禹民——全国通缉的逆党,心里狂喜,来不及叫人,幸亏身上带了刀,便守在陶家门口。
狭路相逢,陶铭心拿出所有的银子贿赂老三,老三不稀罕,一心要拿住反贼去官府请功。不消多话,两边动了手。娄禹民带来的人身体虚弱,打不过立功心切的扈老三,个个重伤。娄禹民情急之下,从怀中掏出一柄西洋手铳,朝着老三就是一枪,老三胸口中弹,狂叫一声倒地,挣扎几下便死了。
何姑在屋里抱着莲香躲在窗户后面,吓得直哆嗦。陶铭心慌了:“杀了保正,这可怎么好……”娄禹民道:“这狗杂碎早该死了,尸体我来处理,你们咬定不知道就行了。”和几个手下抬起老三的尸体还有粮食,匆匆消失在夜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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