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里的村童分四种:第一种是天性憨傻的,根本不是读书的料子,见到黑字就头昏,翻开书本就犯困,好言软语地抚慰不行,铁脸打骂也无用,只能由他;第二种是聪明伶俐的,整个学堂也就两三个,背书背得勤快,字写得端正,先生说的,他也能懂几分,不懂的还知道请教,可惜这几个孩子听多了父母说做官最好的话,底子还不扎实,便催陶铭心开讲八股,到底是俗流;第三种最尴尬,悟性有限,却最是勤奋,鼓着腮帮子、瞪着大眼、抓着头发背一天书,也背不过三行字,让人好生同情,刘稻子的儿子刘雨禾便是这种;第四种,就是青凤——听讲认真,背书认真,写字认真,但都是幌子,来上学是为了热闹,陶铭心去解个手,回来就看到青凤带头打闹,训她,她也知错,转背就忘,简直是害群之马了。
学堂里,青凤和刘雨禾玩得最好,偶尔保禄来时,他们三个亲密成一团。刘雨禾性格内向,皮肤又白嫩,跟人说话常脸红,同学都叫他“刘姑娘”。还有不长进的大孩子爱扯他裤子,用木棍戳他屁股,弄得刘雨禾常哭。每次都是青凤为他出头,众人知道青凤是先生的女儿,也让她三分,只是讥讽她和刘雨禾是一对小夫妻——青凤是夫,刘雨禾是妻。
这话,保禄最听不得。和青凤耳鬓厮磨地一起长大,保禄对她有了一丝模糊的爱慕,每次从城里回来,说是看望老师,其实是为了看青凤,和她说说话,送她几样新奇的玩意儿。偶尔去学堂听讲,看到青凤总是和刘雨禾窃窃私语的,心里就有醋意,但他不是偏狭的人,将刘雨禾当作弟弟般看待,对青凤也一如既往地热情。
今年夏天的雨水很多,连下个不停,黄金坑泛滥起来,粪便、畜生死尸、腐烂的菜叶、破衣烂鞋被雨水冲得到处都是,弄得整个村子一片狼藉。糟糕的是,城隍庙最靠近这黄金坑,有次,陶铭心正上课时,一只泡得肿胀的死猪顺着雨水漂到了学堂门口,几个村童还跳上去骑它,让陶铭心恶心不已。雨停后,又是接连的大晴天,湿气蒸腾,恶臭熏天,好多村民染了时疫,还死了两个老人。
保禄早就看不惯这个黄金坑,提议将这坑用土填了。陶铭心很赞同,召集了学生,从家里拿来簸箕铲子,一起去填此坑。忙活了没一会儿,便有几个老人拄着拐杖来骂:“有娘生没爹教的狗崽子!谁让你们填这坑的!”学生推出陶铭心来,陶铭心道:“这坑最脏,一下雨,整个村子都得遭殃,我们的学堂就在旁边,天天捂着鼻子上课。”几个老人气得直哆嗦:“管你怎么上课呢!嫌臭就换个地方,谁逼你们在这里上课了!这坑是咱们村子的聚宝盆,填不得!”
陶铭心又气又笑,看他们比自己年长,也不好顶撞,给保禄使眼色继续填。几个老人举着拐杖到处打村童,老胳膊老腿的也追不上,有一个差点栽到坑里,弄了一脚的粪,要抓土去擦鞋,谁知却抓起一只腐烂的死耗子,吓得一把扔了,不偏不倚,正扔到一个老人脸上,惊得他乱舞拐杖,打破了另一个老人的鼻子,蹲在地上惨叫。村童笑得前仰后合,老人们骂得更凶了,场面一片混乱。
很快,扈老三来了,知道陶铭心要填黄金坑,皱眉道:“陶先生,这坑填不得!我还小时——先生那会儿还没来我们村,这坑是乔太老爷开的池塘,方便灌溉农田的,虽然后来荒废了,但风水先生看过,说这坑是咱们村的聚宝盆,关系着每家每户的财运。先生要填这坑,不仅村民不乐意,乔老爷知道了也不高兴。”
这时,乔陈如的管家宋大也来了,摆着手道:“填不得!我们老爷知道有人要填坑,气得不得了!”不少村民也赶过来,将自家孩子打的打,赶的赶,都抓回家中了。陶铭心见状,只得罢手。保禄和青凤气得乱骂,说这村子的人简直愚蠢至极,两人叫上刘雨禾,私下里商量好了,要在晚上偷偷填这坑。青凤说:“爹讲过精卫填海的故事,我就不信了,每天填它一点,还怕填不平!”
三人偷偷填了几晚上,也不见这坑小了些。刘雨禾打起退堂鼓:“这么个填法儿,要填到猴年马月?我手上起了好几个大泡,白天总是犯困,早上又被先生打戒尺,不如不填了,臭就臭罢。”青凤骂他道:“你也是穷人家的孩子,这么点苦都吃不得,拿起少爷的款了!要是阿难在都比你顶用!”听青凤骂刘雨禾,保禄心里有一丝高兴,却不敢表露出来,劝了几句,每天夜里继续努力。
这晚,三人又悄悄在坑边忙活,刘雨禾说手酸腿疼,坐在坑边的石头上歇息。保禄和青凤一个挖土,一个运土,忙得热火朝天。忽然,刘雨禾低声道:“停一停,有人来了!”三人躲在暗处,看着一个模糊的影子朝这边走来,到了坑边,叽咕了几句,将什么东西扔进了黄金坑中,只听“扑通”一声闷响。
紧接着,“哇”的一声,一个婴儿在坑里哭了起来,那个影子匆匆跑去了。婴儿在黏稠的臭水中起起伏伏,哭声也起起伏伏,因为裹着厚厚的襁褓,一时半会儿也沉不下去。青凤骂道:“畜生!又往这里扔孩子!”刘雨禾颤声道:“我怕,咱们快回去罢!”保禄起身道:“什么话!咱们把这孩子救上来!”三人找来一根长树枝,试图去钩那婴儿的襁褓,但婴儿挣扎着往坑心里漂去,襁褓浸透了水,开始往下沉。保禄跺脚道:“来不及了!得下去救他!”青凤爱干净,靠近这黄金坑已是强忍着,要跳进这粪坑里是绝不能了,刘雨禾也犹豫:“这坑不知深浅,我也不会游水。”
眼看婴儿已经淹过了脑袋,保禄猛地朝前一跃,一个猛子扎进臭水中,扑腾一番,终于抓住那婴儿的襁褓,托到水面上,他的脑袋一上一下的,已是支撑不住,口中喊着“树枝!树枝!”,青凤缓过神来,赶紧伸下去树枝让保禄抓住,和刘雨禾协力将他拉了上来。
保禄浑身都是屎尿,脸上沾着烂树叶、鸡毛,肩膀上还有一只死耗子。他将婴儿放在平地上,狗甩毛一样扑腾了半天,又扑通跪下,双手撑着地,猛烈地呕吐起来。刘雨禾捂着鼻子跳到一旁,青凤心疼地看着保禄,却不忍上前去扶他,只好用帕子围住口鼻,脱光了婴儿的襁褓,赤条条地抱在怀里,轻轻地揉她肚子。婴儿无声无息,青凤急得快哭出来了:“死了!死了!”
保禄吐干净了,爬起来,上前摸了摸婴儿的脸蛋,冰冰凉凉的,哽咽道:“你要活啊!你要活啊!”狠狠掐了她的小脚一下,婴儿哇地哭了出来,保禄跟着也哇地哭了:“还活着!还活着!”边哭边在胸前画十字,“天主恩佑,天主恩佑。”
刘雨禾受惊不小,先回家去了。青凤脱下衣裳,将婴儿裹了,问保禄:“现在怎么着?”保禄道:“只能先带回家了。”他知道青凤爱干净,怕她嫌弃,离她远远地走,青凤回头笑道:“我偷偷看了,是个小妹妹。”保禄叹道:“扔到这坑里的,都是女娃娃。”青凤问:“看你跳下去,还以为你会游水,原来不会的?”保禄笑道:“不会。”
两人回到家,叫起陶铭心和七娘来。七娘一边点灯一边抱怨:“哪来的臭气!”陶铭心穿衣起来,看到青凤抱着一个孩子,保禄浑身肮脏,忙用袖子遮住口鼻,问道:“你们干吗去了?这孩子哪里抱来的?”
青凤说了原委,陶铭心气得举手要打,到底舍不得,抱过那孩子来,正要掀开衣服看,青凤道:“我瞧了,是个妹妹。”陶铭心苦笑道:“是了,谁家扔儿子呢?”这婴儿长得可爱,看着才个把月大,揪着陶铭心的长须咯咯笑了起来。陶铭心叹了一声:“可怜的孩子。”他夸奖保禄做了一件好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七娘熬了些米糊来喂这婴儿,孩子显然饿坏了,很快将一碗米糊吃了个干净。七娘道:“救人是好事,但咱们家平白无故多了张嘴,我年纪又大了,没精力照顾她,还是找到她父母,送回去罢。”青凤急道:“姨娘这话糊涂了!她爹娘不要她才扔了,怎么又送回去呢?”七娘又道:“那就送到城里的保育堂。”
保禄说:“葛先生说过,保育堂的孩子长大了要卖给戏班子的,要么就卖给大户人家做丫鬟小厮,官府才不会白养哩!葛先生要给那些孩子洗礼,他们每个孩子要收一两银子。那里的孩子,吃的不如狗,穿的不如乞丐,把这妹妹送去,就是扔回粪坑里。”七娘叉着腰道:“我们养她能好到哪里去!”“你急个什么!”陶铭心呵斥,“珠儿那么能吃,咱们都能养活,这孩子难道就养不起了?先养着再说罢!”又对保禄道,“傻小子,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洗洗!”
隔日,七娘悄悄出去打听谁家要孩子,有个婆子愿意出五两银子买,带回家中,被陶铭心赶了出去,骂七娘道:“就算要送她走,也要找个好人家,那婆子是有名的黑心牙子,弄来女孩子当猪狗一样养大了,再转卖到城里的妓院,你作孽呢!”七娘丧着脸:“我也不知道呀!这是什么世道,到处都是粪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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