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铭心圆睁着眼:“大人此言差矣,多少西洋传教士来中国,一待几十年,除非在皇宫里做官,否则也不用剃发留辫的。保禄是不得已淹留在此,何必剃发呢?”知县重重冷笑一声,朝上拱手道:“万岁爷下过几次圣谕,不让西洋人传教,你拿这孩子跟传教士比,是想将他赶出中国么?”见陶铭心语塞,他又问保禄:“你这孩子也不小了,本官听听你的主意。”
保禄挺胸道:“我不愿意留辫子!”知县怪笑道:“留不留也不是你说了算,我且问你,你自个儿觉得,你是中国人还是西洋人?”保禄愣住了,这个问题他也问过自己,但难说清楚,论样貌骨血,他确实是西洋人,但论言行习气,他又是中国人,简直是一盆墨水:这是墨,还是水呢?他想了想,回答道:“我不是中国人,也不是西洋人。”知县忍不住笑了:“你这样的情况,倒也罕见。罢了,不管你长什么鬼样,既然在我们大清生活,就算大清人,就要剃发留辫。”保禄抻着脖子喊道:“我好好的,不要那个猪尾巴!”
知县暴怒:“大胆!”陶铭心也慌忙道:“保禄!不要这么说话!”知县已经掷下签子来,令皂隶打保禄二十大板,两个皂隶将保禄踏在地上,陶铭心早扑了上去,护着保禄不让打,求情道:“大人!刚才那句话,实在是他少不经事,学生愿意代他受罚。”知县冷笑道:“他跟着你生活,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确实该罚你!左右的,四十大板!”
皂隶把陶铭心拖翻在地,两只毛竹大板轮番打下来,陶铭心咬着牙一声不吭。保禄哭着求情,皂隶看陶铭心年纪大了,生了恻隐之心,板子收了劲。知县瞧出来了,怒喝道:“你们收了他的好处不成!再打人情板,本官严惩不贷!”皂隶无法,只得上了力气,才五六下,就打得陶铭心皮开肉绽。保禄使劲磕头:“我剃发!不要打了!我留辫子!不要打了!”
知县挥挥手,皂隶退到两侧,陶铭心面色苍白,喘着粗气道:“不剃!不留!县衙门不公,我去知府衙门告状!”知县正要发怒,一个杂役从外面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书,递给知县,耳语了几句。知县拆开信看了,望了眼陶铭心:“你和乔老爷认识?”保禄看有转机,忙喊道:“我先生之前在乔老爷家坐馆的!”
知县从台上走下来,站在陶铭心面前:“秀才里原来也有硬汉,本官算见识了。陶先生,乔老爷知道了你的事,吩咐我从宽处分,我劝你也见好就收。你难道不知,我大清第一等忌讳的就是头上这点子事?让这孩子乖乖剃了头,你要心里恨,我让扈老三给你磕头赔罪,你的伤,我也出钱给你治。你看如何?”
保禄哽咽道:“先生,我可以剃头。”陶铭心捏着拳头朝地上重重一捶:“不准剃!”他瞪着知县,“我要往上面告!告你滥用律法,告你欺压良民!”知县冷笑道:“本官依法办事,还怕你告不成?来人,去街上找个待诏,给这崽子剃了!”
很快,皂隶带来一个剃头匠,剃头匠将挑子往地上一放,给知县磕了头:“大人有何吩咐?”知县笑道:“请得好,你的手艺出了名的。”指着保禄,“给这崽子剃了头,打了辫子!”陶铭心动弹不得,气得胸膛都要炸裂,看这剃头匠,右脸上一片紫胎记,登时想起来,正是之前在街上见到的那个“刘神鞭”,不禁暴怒:“原来是你这狗奴才!”刘神鞭笑道:“你这相公,平白无故骂我做什么?”知县急道:“赶紧的!”
一个皂隶将保禄按住,刘神鞭摆出挑子里的家伙事儿,先给保禄湿了头,用剃刀去发,保禄憨愣愣地呆在那里,任由他摆弄。刘神鞭边忙边念叨:“头一回弄洋人的脑袋,头发倒很软。来我们大清,就要守我们大清的规矩。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简简单单,明明白白。剃头好,凉快,不生虱子。系辫子好,摇摇头,还能赶苍蝇哩。”很快,剃光了大半块脑袋,剩下的往后一顺,三五下就打好了一根辫子。只是保禄头发尚短,辫子只有七八寸长,黄黄的,卷卷的,倒有一丝滑稽。
知县又道:“也给这先生刮两下,头发长出来了。”刘神鞭对着陶铭心一躬身:“你老担待。”陶铭心疼得几乎昏厥,只能任他剃。刘神鞭麻利地给他刮了几刮,露出青皮来,又往辫子上抹了些桂花油,收拾了挑子,领了知县的赏钱,唱着曲儿去了。
知县让皂隶扶起陶铭心,笑道:“多简单的事!两口茶的工夫儿,这不就完了么!老先生,本官打你是为你好,上面问起来,一听罚过你了,也好交代。你若往上面去告,本官给你打包票,铁定是个输,好的话,发回来让本官重审,歹的话,直接让你丢了脑袋!”陶铭心红着眼道:“想当年,为这缕子头发,丢的脑袋还少么!”
知县听他说得不像话,又不好违拗乔陈如的嘱咐,掉臂而去。皂隶将陶铭心拖到街上,骂了几句,也回去了。保禄背着陶铭心走了一截,实在走不动了,抱着陶铭心在街边哭泣,忽然听到有人叫他,一扭头,是同村的张何氏。她挎着大包袱,里面都是要给人浆洗的衣裳。看陶铭心受了重伤,已经有些昏迷了,张何氏惊问:“你先生怎么了?”保禄哭着说了经过,张何氏哀叹几句,出钱租了辆驴车,和保禄一起将陶铭心抬上去,拉回了三棵柳村。送到家门口,张何氏自己先去了。
七娘大惊,把陶铭心扶到床上,珠儿和青凤要来看,被她撵了出去。拉着保禄问了半日,知道了来龙去脉,七娘指着保禄的脑袋大骂:“你个丧门星!为了你,害老爷成了这样!你这是金脑袋还是银脑袋?你的头发是金丝儿还是银丝儿?别人剃得,你就剃不得?你舍不得你娘个×!”
保禄颤抖着肩膀只是哭,一句话不说。
第11章 陶瓮里的和尚
七娘骂了一通,让保禄再跑去城里请薛神医。薛神医来看了,陶铭心从臀到胫已是血烂,裤子黏在伤口上,褪不下,用剪刀豁开了,各处捏了捏,连说麻烦,已经伤到了骨头。上了药膏,又开了副化瘀的方子,要了一两的医金,便骑驴去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过了两天,珠儿也突然病了。先是高烧,然后又低烧,一会儿喊冷一会儿喊热,忙得七娘在夫女之间穿梭不停。令人气闷的是,薛神医也断不出珠儿害了什么病,只说要用食补,白粥里面加百合和燕窝丝儿。七娘舍不得,想用银耳。陶铭心发了脾气:“平日让你,不要忒拿大!这家里还轮不到你做主!”让保禄每天去城里抓药时,顺带买两钱燕窝回来给珠儿吃。
七娘忙了头几天,便将照顾病人的活计全派给保禄,自己也啾唧起来,嚷着身上不舒服,日夜使唤他,简直像个奴仆。保禄毫无怨言,尽心服侍一家人。青凤看不过去,对七娘抱怨:“姨娘,你对保禄哥也太过分了,姐姐生病又不怪他。”七娘叉着腰道:“三姐儿,你懂什么,你姐姐就是看了你爹的伤吓病的,归根结底还是那洋崽子的过。”
如此月余,家中积蓄已所剩无几,幸好陶铭心伤口结了痂,珠儿也渐渐好了,只是保禄吃不好睡不稳,瘦了一大圈。这天,保禄带青凤在门口的草丛里捉蟋蟀,忽而瞧见街角处一个女人朝他招手,保禄跑过去,是张何氏。
保禄道:“婶子叫我?”张何氏递过来一个纸包:“你先生的伤好些了么?这些三七粉是活血的,回去煎了喝。”保禄道谢收下,正要走,张何氏拉住他:“你急什么,还有事呢。之前你不是给我修了修柜子么?我看你手倒灵巧,最近祗园寺要修罗汉堂,需要木匠,我想着你先生如今病着,家里也没个进项,你想不想去搭个手,十天半月赚几百钱,也贴补贴补家里。”
保禄拍手道:“好呀!我正惭愧白吃白喝呢!只是我的手艺都是自学的,人家肯要我么?”张何氏笑道:“领头儿的是我亲哥哥,我一句话就完了,愿意的话,明早来我家。”保禄喜不自禁,对着张何氏连连作揖。
回到家,趁旁边没人,保禄将打算告诉了陶铭心。陶铭心皱眉道:“你什么时候认识张娘子的?”保禄笑道:“之前阿难让我做玩具,没家伙,我去她家借过几次——张卯死后,先生帮她雪了冤,她对我也客气,一来二去就熟了,我还给她修过东西。”陶铭心摇头道:“你和阿难就没个正事儿。”想了想,说道:“也好,祗园寺也不远,你就去充个数,钱不钱的不打紧,给你几个就是几个,不要和人家争。咱们家虽困难,也不等你的钱用,干活儿的时候小心点,不会的多请教老师傅。”保禄答应了。
隔日清早,跟七娘告别,七娘听他说要出去做活,拧着眉头道:“你?做木匠?眼睛放亮些,砸到胳膊腿儿的,家里可没钱给你治。”来到张家,张何氏笑道:“你倒心急,来这么早。”得知保禄还没吃早饭,便下了半斤面,两人对坐着吃了。半上午时,何万林来了,端着长烟锅子,提着一个大箱子,往地上一撂,扯着嗓子喊:“人呢?走了!”张何氏拉着保禄出来,笑道:“哥,你留心照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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