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万林一看是保禄,不快道:“怎么是这个洋崽子?鬼模鬼样的,我瞧着就烦。”张何氏笑道:“只要能干活儿,管他长什么样呢!哥哥别看他瘦,力气大得很呢,这么长、这么粗的木头也搬得动。”何万林问保禄:“你不在乔家了?”保禄道:“我现在跟着陶先生过。”
何万林从箱子里拿出两块边角木头,往地上一扔:“做个榫卯瞧瞧。”保禄二话不说,拿过凿子和斧头,片刻工夫,就做了个榫卯,将两块木头牢牢揳在一起。何万林喷了两口烟,点点头:“手倒快,就是有些糙,算了,跟我走罢!”张何氏要他吃了午饭再走,何万林头也不回:“没空!回头去看看娘,天天念叨你!”
随何万林来到村口,十来个匠人在等着,里头有两个孩子,和保禄差不多大,穿得破破烂烂,手脚都是干泥巴。众人见到保禄都笑:“这就是三棵柳村的洋崽子?早听说过的。”一个汉子问保禄:“洋崽儿,你会说中国话?”保禄白了他一眼:“会不会,关你屁事!”众人大笑。两个孩子害怕保禄,躲在他背后嘀咕:“他尾巴呢?他们洋人不是都有尾巴么?”“在裤子里藏着呢!”
一行人步行了好一会儿,来到藏鼎山下的祗园寺。一个眉目俊秀的年轻和尚,自称是月清方丈的徒弟,法号缘冲,引他们进了山门,来到破旧的罗汉堂前:“之前一直当粮仓,顶上的椽子都烂了,墙皮也掉了,地上都是耗子洞,师傅们辛苦些,好好翻修。”又问谁是木匠,谁是泥瓦匠,谁是塑像的,“木匠和泥瓦匠师傅修着殿内,塑像的师傅就做起十八罗汉来,图样我一会儿拿来,一定要按图来造,我们寺不比别的野寺村庙,菩萨罗汉的样子都极讲究的。”
吩咐一番,又带众人来到西北角的一处院落,有几间土房子:“本是给挂单的僧人住的,现在也没人,师傅们将就几天罢。一应饭菜,随我们吃,只是不能在斋堂吃。”单独叫过何万林,低声说了些什么,似乎是核定工钱。
吃过午饭,众人就开了工。保禄随何万林爬架子修堂顶,嘴里塞满了钉子,腰间别着斧头,何万林让他修哪里,他就钉哪里,还要替换椽子,做榫卯补斗拱,稍微慢点儿,何万林就用烟锅子敲他脑袋。天气燠热,干坐着就一身汗,还不如动起来凉快些。众人各有分工,忙得不亦乐乎。
偶尔,月清和尚会来看看,之前保禄在乔家常见他的,被他认了出来:“你怎么做起这行当了?”保禄擦了把汗笑道:“趁些钱用。”月清皱眉道:“听说汤普照走了,你跟着陶先生过,他能允许你干这个?是不是偷偷跑出来的?”保禄道:“先生同意了的。”月清也不再说什么,背着手各处看了看就走了。
一天晚上,保禄刚睡下,缘冲来叫,说有人要见他。保禄揉着睡眼跟他左转右拐,来到一间幽静的净室,乔陈如正在灯下看书,招手让他坐过来。缘冲给二人倒了茶,便出去了。乔陈如吸了吸鼻子:“瞧你身上臭的,你家若缺钱用,跟我说一声就行了,陶先生何必派你出来做活儿?和那帮泥腿子混一块儿!”保禄笑道:“靠手艺吃饭,不丢人。”
问阿难,乔陈如道:“在城里呢,他母亲病着,他要伺候,还得读书,这大半年很少出门,你们自然见不到。你和你先生出事那天,他正好去村子里看你们,听袁姨娘说了,跑来告诉我,我就给知县写了封信,没想到还是晚了,打了陶先生。”乔陈如拿出鼻烟壶,往手背上倒了些烟末,轻轻吸了,又问:“你先生的伤可好了?我最近在这里静修,也没去看望他。”
聊了几句,乔陈如让保禄不用干活儿了,回去好好伺候陶铭心:“修罗汉堂,是我做的功德,到时候少不了给你一份。”保禄谢绝了:“先生有姨娘照顾,我还是干完了活儿再拿钱,心里踏实些。”乔陈如喝了口茶,沉沉地说:“保禄,你不必跟着陶先生受苦,他这辈子,不会有什么转机了。你若听我的话,我让你过上好日子。”保禄故意问:“我要听老先生什么话?”乔陈如微笑道:“也没什么特别的事要你做,只是每隔几天来见我一次,跟我说一说你先生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除此之外,没了。按我说的做,你少不了银子花。”
保禄纳闷道:“这是要我监视陶先生?”乔陈如挑挑眉毛:“监视?不能这么说,你先生那么抵触剃发留辫的事,是要和朝廷过不去?我让你看着他,是为了确保他不会跟杂七杂八的人往来。二十两——你跟我汇报一次,我给你二十两,够你做工做一年了。”保禄拒绝了:“我不知道您老要干什么,听着不是好事。”
几天后,木匠活儿已经完工。保禄想多赚些钱,又跟着泥瓦匠铺瓦、刷墙、嵌地砖。地面多是耗子洞,一踩一个坑,何万林让众人挖开地面,找平了再铺砖。保禄一铁锹下去,触到了硬物,扒开土一看,是一块锈迹斑斑的铁板。有个匠人说:“把铁板挖出来,可以卖钱的。”众人又掘了几下,发现这块铁板四五尺见方,原来是个盖子,底下有个圆肚陶瓮。匠人们都狂喜起来:“肯定是藏宝贝的!”何万林赶紧让众人低声,不要让僧人听见。
几个匠人掀起铁板,惊呼一声,吓得一齐往后跌倒,保禄看不见,钻上前一看,也吓得叫了出来——陶瓮中,有个人。这人在瓮里盘腿坐着,双手合十,土黄色僧袍,头上精光,两条雪银色的眉毛垂下来,和白花花的长须并成三道瀑布,两手的指甲似藤萝一般老长,缠绕在一起,脸上没有一丝肉,左右脸颊紧贴在一起,眼睛眯缝着,纹丝不动。何万林抚着胸口大喘气:“我×他娘的……怎么死在瓮里!”看众人惊呆,又骂,“这是你娘的宝贝!赶紧去叫和尚来!”
整个祗园寺都轰动了。月清带着一众弟子匆匆赶来,围在大坑四周。月清捻着胡子沉吟:“也是个僧人,怎么在瓮里圆寂了……”僧人们正议论纷纷,缘冲大呼:“师父!他胡子动了!”月清和众人一起俯身去看,果然这和尚的长须在缓缓蠕动,猛然间,“阿嚏”一声,吓得众人纷纷往后仰倒,瓮里的和尚连打七八个喷嚏,发出了一声长吁。“活着呢!”月清忙命人将和尚抬出来,“仔细些!别磕碰着他!”
几个僧人跪在瓮边,小心翼翼地把住那和尚的胳膊,如提夯子似的,轻轻将他抬了上来。他的双腿依然保持跏趺状,像是一尊木佛。早有人拿来一领软席,放和尚上去,月清又要来水,亲自喂给他喝。和尚呷了一口,缓缓睁开眼,眼珠甚是黑亮,对月清道:“阿弥陀佛。”月清和众僧人一起回礼:“敢问和尚尊号?怎么在这瓮中?”和尚又吸了两口水,用力将合十的双手分开,平摊在膝上,老藤般的长指甲轻轻摇曳,跟树枝似的:“贫僧法号江澈,敢问师兄,朱元璋可走了?”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其意。
月清瞬时目瞪口呆:“江澈和尚——本寺的开山祖师!”缘冲也惊呼:“元末至正年间,江澈和尚开创祗园道场,至今已经四百年了!”月清对着江澈一通磕头,僧人们见说是本寺祖师,纷纷跪下,就连几个匠人,也随之行礼。保禄看看何万林,两人都是一脸困惑。
月清颤抖着问:“本寺有志,和尚圆寂于至正二十七年,如何,如何会在瓮中?”
江澈微微皱眉:“现在是哪年?”
“乾隆二十七年。”
“什么朝代?”
“清朝。”
“元灭后,便是清朝么?”
“中间还有明朝。”
江澈和尚惊讶道:“明朝?朱元璋灭了元,建了明朝?”
月清点点头:“明朝国祚两百七十多年,大清也开国一百多年了。”
江澈连诵佛号,眼泪汪汪的:“原来已经过了四百年……”沉默了许久,缓缓道:“我本是吴王的幼弟,俗名张士仁,自小出家为僧。元末起义,家兄占了平江后,便让我在此开祗园寺道场。前不久——至正二十七年秋天,朱元璋的军队攻破了平江城,吴王自尽。朱元璋得知老僧是吴王兄弟,便来烧寺,杀了所有僧人,又将我装入瓮中,活埋于地下。不想过了四百年,老僧尚能重见天日,侥幸惭愧,阿弥陀佛。”
保禄在旁听得瞠目结舌,陶铭心跟他讲过明朝的历史,平江即是苏州,吴王便是张士诚,是明太祖朱元璋当年在江南最强悍的对手,这和尚,竟然是张士诚的亲兄弟,竟然在地下过了四百年都没死,简直是旷世的奇闻。
僧人掇来一个方凳,将江澈和尚扶上去,抬去方丈房内休养。月清对众匠人拱手道:“今天的事,多亏了各位施主。不然,江澈祖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脱此劫难。”说完对众人深深一揖,又指着那尊陶瓮,叹道:“此瓮是圣物,你们不要搬动它,也不要磕坏了,好好用土掩埋。”
又忙活两天,罗汉堂焕然一新,缘冲给了何万林一袋银子。出了山门,众人在路边的树林里分工钱。那两个孩子,每人三钱银子,其他的匠人每人一两,保禄二两。众人不服:“凭什么这个崽子多?”何万林道:“他什么活儿都干,你们谁敢说自己比他干得多?”又有人道:“我听净头说,挖出那个老和尚,方丈多给了你十两谢金,这事大家都出了力,这十两怎么算?”何万林拧着脖子怒喝:“放你娘的屁!一个扫茅厕的净头说的话你也信?”众人道:“口说无凭,何老大,有本事让我们搜搜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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